雾气湿冷,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大蛛网,黏糊糊地贴在脸上,皮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颧骨处尤甚,仿佛覆了一层薄霜;睫毛上凝着微不可察的水珠,每一次眨眼都带着微涩的牵扯感。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咸涩的水汽和腐烂海草的腥味,从鼻腔一路凉到肺腑,那气味浓得发稠,舌根泛起铁锈般的微腥,耳道里还残留着潮音嗡鸣的余震。
林昭然的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沙粒混着水,冰冷地从裹脚布的破洞里挤进来,包裹住早已麻木的脚趾,像无数细小的冰虫在皮肉间蠕动;足底砂砾粗粝刮擦,脚弓因长期承重而微微抽搐,每一步陷落时,小腿肌肉都传来沉闷的酸胀回响。
走了多远?她不知道。
眼前除了灰白色的浓雾,便是脚下那片被潮水反复舔舐、了无痕迹的沙滩,雾霭低垂,压得人脖颈发僵;浪沫退去时拖出幽微的银线,在灰调中一闪即逝,像未写完的句点;沙面湿滑反光,映不出人影,只晃动着天光碎影,虚浮不定。
海浪的声音变得沉闷了,不再是外海那种雷霆万钧的轰鸣,而是像一头疲惫巨兽在远处喘息,呼,吸,带着一种冗长而压抑的节奏,那声音沉在胸腔里共振,耳膜随之微微搏动,仿佛自己也成了它起伏的肋骨。
她停下脚步,那根从国子监一路拄到此地的竹杖,杖身被手汗浸得油光发亮,此刻握在手里,却只感到刺骨的冰凉,掌心老茧与竹节磨出的凹痕相契,指腹能清晰辨出年轮刻下的细微沟壑,而寒意正顺着木质导管,一寸寸爬上小臂的静脉。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奋力向前一掷。
竹杖在浓雾中划出一道无声的弧线,噗通一声,轻得像是幻听。三日后,它在百里外的冰隙里泛着幽蓝微光。
它在灰色的浪沫中挣扎着浮沉了几下,一个不起眼的浪头涌来,便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它。
再无踪影。
没了支撑,身体猛地一晃。
一股虚弱感从胃里升腾起来,天旋地转,视野边缘泛起青灰噪点,喉头涌上微甜的腥气,指尖发麻,似有无数银针在扎刺。
她闭上眼,对抗着这股眩晕。
海风呼啸着灌入耳中,风声里却仿佛夹杂着别的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浪声。
是无数细碎的、清脆的童音,像千万只刚出壳的雏鸟,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内陆,穿透山川与岁月,汇聚而来,那声音并非来自耳廓,而是自颅骨内壁轻轻叩击,带着温热的、尚未冷却的生命震颤。
“……为啥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先生,俺想问,为啥人一出生,命就不一样?”
“……光真的能掰弯吗?”
“……凭什么他说的话就是规矩?”
一个又一个“为什么”,杂乱无章,没有半点敬畏,带着一股子野草般的生猛劲儿,撞进她的耳膜——声线稚拙却锋利,像未淬火的刀刃刮过耳蜗,留下微痒又灼烫的印痕。
那不是诵读,更不是唱喏。
只是问。
理直气壮地问,懵懂好奇地问,带着不服气地问。
林昭然的嘴角动了动,却扯不出一个笑的弧度。
脸上的肌肉早已被海风吹得僵硬,像一张干裂的泥胎面具,唇角皲裂,渗出淡红血丝;颧骨被风蚀出浅褐斑痕,触之如粗陶;睫毛结霜时簌簌轻颤,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微响。
她没有回答。
这些问题,本就不再需要她来回答。
她缓缓蹲下身,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膝骨摩擦如枯枝折断,腰椎咯吱作响,肩胛骨在单薄衣衫下凸起嶙峋的轮廓。
她将那双曾经执笔写下万言书、也曾在泥水里挣扎过的手,深深地、一寸寸地插入了脚下冰冷湿润的沙滩。
沙粒粗粝,磨刮着指缝间的嫩肉,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指甲缝里嵌进黑褐藻屑,指尖冻得发紫,却因沙下微存的地热而触到一丝隐秘暖意,像埋在灰烬里的余炭。
这种粗糙的触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落地的踏实感。
十指用力张开。
像是春日里将种子埋入沃土。
又像是秋日里从地里刨出最后的收成。
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她就这么跪在沙里,良久。
仿佛要将自己也变成一座被风蚀的礁石,后颈暴露在湿风中,汗毛倒伏,皮肤泛起青白;额角抵着微凉沙面,传来细沙缓慢流动的窸窣感,如时间本身在指缝间漏下。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的浓雾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快刀劈开。
一道金红色的天光,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束缚,笔直地、霸道地劈了下来,在灰暗的海面上烙下一条燃烧的通路,光流灼烫,视网膜上炸开紫金色残影,泪水不受控地涌出,滚烫滑过冰冷脸颊,在下颌处悬停一瞬,坠入沙中嘶地轻响。
那光太亮了,亮得刺眼,让人看不清来时的路。
那光也太孤单了,孤零零地悬在天海之间,并不指引任何归途。
它只是存在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林昭然慢慢抬起头,被那光刺得眯起了眼,瞳孔剧烈收缩,虹膜边缘泛起琥珀色光晕。
她缓缓站起身,抽回了插在沙中的双手,指缝里塞满了沉甸甸的湿沙,沙粒随动作簌簌滑落,露出底下泛青的指节与几道新鲜刮痕,血丝混着盐晶,在光下闪出微芒。
她朝着那光与海的交界处,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
她的身影在晨雾与水汽中渐渐变得模糊、单薄,像是水墨画上被水洇开的一笔淡墨,最终融进了那片灰白与金红交织的混沌里,再也无法分辨。
身后,潮水不知疲倦地漫了上来,温柔地抚过沙滩上那两个深陷的指印,水波轻漾,沙粒在指窝边缘微微旋动,像无声的呼吸;退潮时,水痕拉出细长银线,随即被新涌的浪沫抹平。
水退去时,沙滩平整如镜,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她并未回头。
脚下沙粒忽然变得坚硬、清脆,咯吱作响,每一步都迸出细碎冰晶崩裂的锐响,脚踝被无形寒流缠绕,如缚银丝。
风变了。不再是咸腥的海腥气,而是一股凛冽的、带着碎冰棱的锐利气息,从地底深处呼啸涌出,卷起她枯槁的发丝,发尾扫过颈侧,刺痒如针。
这是“界隙风”。
师尊曾说,当山海经纬错乱,灵脉便在撕裂处喷吐寒息。
她终于明白:那道劈开浓雾的金红天光,不是指引,而是创口。
自己正站在天地被撕开的一道缝隙里。
左侧是退不去的海雾,右侧是推不散的雪尘,雾气边缘泛着幽蓝冷光,雪尘则如活物般翻涌滚动,两者之间仅一线之隔,空气扭曲,光线在此处微微折弯。
她抬脚,踏进风眼。
寒意如针,刺透骨髓,却奇异地清醒了神志,肺叶扩张时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冰碴刮擦感,舌尖尝到金属与臭氧混合的凛冽滋味,视野边缘开始浮现金红与靛青交织的残光。
又行了数日,雪原到了尽头。
眼前换了一副光景,空气里不再是冰雪的冷冽,而是另一种东西的味道。
干燥,滚烫,带着一股草木被烤到极致的焦香,那香气浓烈、微苦,像烧焦的麦秆混着陈年陶土,吸进肺里,舌尖立刻泛起一层薄薄的、炭火燎过的焦涩;皮肤表面迅速失水绷紧,耳道里响起细微的噼啪声,仿佛表皮正在龟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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