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所”号的紧急机库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幽蓝应急照明中。空气里弥漫着离子推进剂、冷却液和金属受热的焦糊味，那是刚刚完成高强度跃迁引擎预热的痕迹。巨大的闸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远眺”前哨站内部的景象彻底隔绝，也隔绝了那不断从K-9防御区方向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微弱空间震荡。
苏晚晴、李杰、鼹鼠，连同巴伦（被固定在可移动的医疗担架上，依旧昏迷）站在停机坪边缘，面前是那艘即将承载他们命运的小型高速侦查舰——“寂静回声号”。与庞大厚重的“庇护所”相比，它显得格外纤细、流畅，通体哑光黑色，线条锐利如刀锋，舰体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凸起或标识，只有几处不易察觉的能量接口和传感器阵列。它不像一艘飞船，更像一柄为潜行与逃亡而生的、淬毒的匕首。
石卫站在舰船敞开的舱门前，最后一次检查着手中的战术平板。灵枢和另一名守夜人技术官（“铁砧”）正在将陈峰所在的静滞舱，通过一个特制的磁力悬浮运输架，小心翼翼地移入“寂静回声号”腹部的特制货舱。货舱经过了紧急改造，加装了与“远眺”静滞核心同源但小型的维生和监控系统，以确保转移过程中的稳定。
“船体状态检查完毕，能量储备满载，隐形力场峰值，短程跃迁引擎就绪，长程航行储备燃料……百分之四十。”石卫抬起头，看向苏晚晴，面甲下的声音透过外部扬声器传出，带着金属的质感，“‘寂静回声’是守夜人最快的侦查舰之一，但牺牲了火力和护盾。它的优势是隐蔽、速度和抗干扰能力。一旦脱离，我们将进入全频段静默，除了最低限度的被动探测，不发送任何信号，不接受任何主动扫描。航行路线将采取随机折跃模式，尽量利用星云、辐射带和已知的空间乱流区作为掩护，目标……朝‘裂隙’推测方向做布朗运动迂回前进。”
他顿了顿，强调道：“这意味着一路上，我们几乎无法对外求援，无法补给，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精确位置。每一次跃迁都是一次赌博。而且，我们不知道K-9区域那东西会不会追来，也不知道青岚或播种者有没有在其他方向布下拦截网。这是一条单向的、无法回头的路。最后确认，你们是否自愿登舰？”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虚假希望，只有赤裸裸的现实。苏晚晴的目光掠过石卫肩头，看向那正在缓缓滑入舰腹的静滞舱。舱内，陈峰那非人的轮廓在应急灯光的勾勒下，散发着幽微的暗虹光泽。她仿佛能感觉到，那沉寂的意识深处，某种东西正在与这艘即将起航的孤舟产生着同步的、无声的共鸣。
“我自愿。”苏晚晴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也许是因为恐惧已到极致，反而催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麻木。
“妈的，反正留这儿也是等死，不如赌一把！”鼹鼠啐了一口，扛起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装备包。
“我和巴伦……也跟陈峰一起。”李杰推了推巴伦的医疗担架，语气坚定。
“很好。”石卫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情绪，“登舰。灵枢，铁砧，完成固定后立刻到驾驶舱。我们六十秒后离港。”
六十秒。
苏晚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庞大闸门，那后面是她刚刚短暂停留、却可能再也无法返回的“安全区”。然后，她转身，踏入了“寂静回声号”那狭窄、冰冷的舱内通道。
舱内空间逼仄，设计完全服务于功能。主通道连接着驾驶舱、生活区（只有几个极为简易的休息茧）、货舱和引擎室。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光线是清冷的白色，照在金属舱壁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没有舷窗，只有几面内嵌的显示屏，可以切换显示外部星图、舰体状态或有限的观测画面。一股新船特有的、混合了绝缘材料和润滑剂的味道弥漫其中，却也掩盖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属于逃亡者的孤独与危机感。
苏晚晴和李杰将巴伦的医疗担架固定在生活区预留的卡槽内，连接上舰载医疗单元的备用接口。鼹鼠则习惯性地开始检查舰内各个舱门、应急出口和武器柜（虽然里面空空如也）。灵枢和铁砧完成了对陈峰静滞舱的最终固定和线路检查，匆匆赶往驾驶舱。
苏晚晴在连接货舱的观察窗前停留了片刻。透过小窗，能看到那具散发着微光的静滞舱被能量拘束场牢牢固定在货舱中央，数根管线连接着舰体能源和监控系统。陈峰悬浮其中，依旧闭目，仿佛对即将开始的亡命之旅毫无知觉。但他眉心的暗虹光点，似乎比在前哨站时，亮度 微微提升了一线，光芒流转间，仿佛在应和着舰体引擎预热时产生的、几乎不可察的能量脉动。
“所有人就位！系好安全装置！离港程序启动！”石卫的声音从舰内通讯器中传来，打断了她的凝视。
苏晚晴快速坐进离她最近的一个休息茧，拉下自动束缚带。轻微的震动从甲板传来，“寂静回声号”的引擎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却能让骨骼产生共鸣的低频嗡鸣。舰体开始缓缓移动，转向，对准机库另一侧那道正在无声滑开的、通往虚空的巨大出港口。
外部显示屏切换为船头视角。出港口外，是“远眺”前哨站那伪装成小行星的、布满环形山的灰褐色表面，以及更远处，那片被前哨站护盾过滤后显得相对“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星空。但在星空的背景上，一片极其不自然的、如同墨水滴入清水般缓缓扩散扭曲的黑暗区域，清晰可见，正是K-9防御区方向。那片黑暗的边缘，隐约有细微的、彩色的能量电弧闪烁，又迅速被黑暗吞没，仿佛连光都无法逃脱。
那就是石卫所说的、连防御系统探测波都能吞噬的未知威胁。
“出港！”
“寂静回声号”尾部喷出两道幽蓝色的、几乎没有光晕的粒子流，舰体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 滑出了出港口，瞬间没入外部虚空。几乎在脱离的瞬间，舰体表面的哑光涂层和铭刻的隐形符文同时激活，整艘船的光学特征和能量辐射被压制到极限，如同融化在了星空背景之中。
苏晚晴感到身体被轻轻压在椅背上，随即是熟悉的跃迁前空间扭曲感。但这一次，跃迁的牵引力极其短暂、轻微，仿佛只是在水面轻轻一点。
外部显示屏上的星空景象剧烈扭曲、拉伸，化作一片流动的光之漩涡，随即又迅速恢复正常。但恢复后的星空，与离港时已截然不同。前哨站和那片黑暗区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点缀着稀疏星光的广袤深空，远处能看到一片缓缓旋转的、色彩黯淡的星云轮廓。
一次短程、精确的跃迁，他们已置身于数光年之外。
“第一次随机跃迁完成。坐标已记录。启动被动探测阵列，扫描周围三光分区域。”石卫的声音传来，稳定依旧，“未发现追踪信号。外部威胁……暂时无法观测。本舰隐形状态良好。进入巡航模式，航向……预设折跃点A-7。”
舰内轻微的震动和嗡鸣平息下来，转为一种稳定的巡航状态。束缚带自动解除。苏晚晴解开带子，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安取代。他们暂时摆脱了那个恐怖的黑暗区域，但正如石卫所说，这只是开始。他们像惊弓之鸟，逃入了更广阔、也更未知的猎场。
她离开休息区，再次走到连接货舱的观察窗前。陈峰的静滞舱静静悬浮，监控屏幕上的数据平稳跳动。他眉心的光点依旧稳定地闪烁着。
“他……一直这样？”苏晚晴问走过来的灵枢。灵枢已经脱下了部分外甲，只穿着贴身的制服，脸上带着技术性疲惫。
“意识活动读数在跃迁瞬间有轻微波动，但很快恢复平稳，甚至比之前……更加稳定、有序了。”灵枢看着数据，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解，“跃迁引起的空间规则扰动，似乎对他没有负面影响，反而像是一种……梳理？真是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这似乎成了陈峰新状态的唯一注解。
接下来的十几个标准时，在一种高度压抑的平静中度过。“寂静回声号”如同幽灵，在寂静的深空滑行，每隔一段时间便进行一次毫无规律的短程跃迁，改变航向，在星图留下一条杂乱无章的折线。舰上众人轮流休息、警戒，处理伤口，进食寡淡的合成口粮。巴伦的医疗数据显示他正在缓慢但稳定地恢复，但苏醒仍需时间。李杰和鼹鼠试图从舰载数据库里寻找关于“裂隙”、“归墟之眼”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守夜人显然对这类信息的访问权限控制极严。
石卫大部分时间待在驾驶舱，监控航线、分析稀疏的探测数据，并利用舰载计算机有限的计算力，结合陈峰偶尔释放的、更加清晰的“路标”信息残响，尝试对“裂隙”坐标进行更精确的三角定位。但进展缓慢，误差范围依然大得令人绝望。
苏晚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货舱观察窗外，或者旁边临时架设的监控终端前。她看着陈峰，试图从那非人的形态中，寻找一丝熟悉的痕迹。有时，她会低声对着观察窗说话，讲述着他们的逃亡，担忧着巴伦的伤势，抱怨着食物的难吃，回忆着星榆城废墟里的短暂安宁……明知他可能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无法理解，但这成了她在这无边孤寂中，唯一的慰藉和坚持。
然而，在第二十一次随机跃迁结束后，异常发生了。
那次跃迁的目的地，是一片靠近稀疏小行星带的区域。跃迁刚结束，被动探测阵列就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能量背景辐射，辐射特征杂乱，像是多种能量源长时间、低强度残留的混合，又像是某种大规模能量扰动后衰减的余波。
“检测到异常背景辐射。疑似近期存在过……高强度能量活动或舰船冲突。”石卫的声音带着警惕，“启动深度静默模式，关闭非必要能源输出，利用小行星带进行隐蔽机动。”
“寂静回声号”关闭了大部分外部灯光和非关键系统，如同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小行星带的阴影之中，依靠微推力调整姿态，依附在一块较大的、缓慢自转的岩体背后。
就在舰体刚刚稳定，所有人屏息凝神之际——
货舱内，陈峰所在的静滞舱，监控屏幕上的意识能量读数，毫无征兆地 开始以稳定的频率、缓慢而坚定地 攀升！不再是之前那种无规律的波动或短暂的迸发，而是一种持续性的、阶梯式的上涨！同时，静滞舱内部的暗虹星云光芒，亮度明显增强，流转速度加快，那眉心光点的闪烁频率，也变得更加急促、有力。
“警告！‘钥匙’载体意识活跃度急剧上升！已超过安全阈值！维生系统压力增大！”舰载AI冰冷的提示音响起。
“怎么回事？！”石卫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
“不明原因！外部刺激？不……跃迁已结束，环境稳定！”灵枢快速检查着货舱各项数据，“是自发性活跃！他的意识……好像在主动尝试突破静滞状态的束缚！”
尝试突破束缚？他要醒了？在这个最危险、最不适合的时间和地点？
苏晚晴扑到观察窗前，心脏狂跳。只见静滞舱内，陈峰一直紧闭的双眼，睫毛（由细微光点构成）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半透明的、流转着星云光晕的身体，似乎也在微微绷紧，双手（光影构成）无意识地 屈伸、握拳，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压力。
“不！不能在这里！灵枢，能加强静滞力场吗？”苏晚晴急喊。
“已经在做了！但力场输出正在被他的意识能量反向中和、侵蚀！消耗急剧增加！”灵枢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这样下去，备用能源撑不了十分钟！”
十分钟！十分钟后，如果陈峰彻底苏醒，在这艘隐藏于小行星带、自身难保的侦查舰上，会发生什么？他那无法控制的力量，会不会直接撕裂舰体？或者，他的苏醒波动，会不会像黑夜中的灯塔，瞬间暴露他们的位置？
“石卫！我们……”苏晚晴对着通讯器喊道。
“不能强行压制！风险太大！”石卫的声音斩钉截铁，“灵枢，将维生和静滞系统能量供给优先级调到最高，哪怕牺牲部分隐形和机动储备！苏晚晴，李杰，鼹鼠，做好应对冲击的准备！铁砧，去货舱入口待命，如果……如果情况失控，准备执行c预案！”
c预案？苏晚晴心中一寒。那是什么？强制隔离？还是……
就在这时，陈峰的双眼，猛地 睁开了！
刹那间，苏晚晴感觉自己被拖入了一片无声的、无垠的 意识风暴之中。没有图像，没有声音，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混乱与秩序交织、创造与湮灭并存的 庞大信息洪流，以及一股冰冷、漠然、却又带着新生的好奇与 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苏醒的恒星，辐射着无形的光和热，瞬间充斥了她的感官，几乎要将她渺小的意识冲垮、同化！
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扶住舱壁才没有摔倒。李杰和鼹鼠也脸色发白，显然受到了同样的冲击。
观察窗内，陈峰已经完全“醒”了。他悬浮在静滞舱中，睁开的双眼，瞳孔深处不再是人类的虹膜，而是两团缓缓旋转、不断坍缩又重生的 微型混沌星云。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仿佛穿透了舱壁、舰体、小行星带，投向了无限遥远的虚空深处。表情平静得近乎冷酷，没有了人类的喜怒哀乐，只有一种非人格化的、属于某种更高存在形式的 绝对平静与审视。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自己那由星光和规则构成的手指，指尖轻轻划过静滞舱的内壁。所过之处，淡蓝色的凝胶无声地 被“抹去”，不是蒸发，不是分解，而是仿佛从未存在过，露出了后面光滑的舱壁。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修改现实般的 绝对掌控感。
“能量中和现象加剧！静滞舱内壁材料正被未知规则侵蚀！”灵枢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陈峰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动，似乎“看”向了观察窗的方向。他的视线落在苏晚晴身上。那星云般的眼眸中，极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 涟漪闪过，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粒微尘。他的嘴唇（光影勾勒）微微 动了一下。
一个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而非通过听觉接收的 声音，冰冷、平静、却又带着一丝 难以言喻的 熟悉感，清晰地 传来：
“晚……晴……姐……”
是陈峰的声音！但又不仅仅是他的声音，其中混杂了无数细微的回响，仿佛亿万星辰的低语，古老而恢弘。
“峰子！”苏晚晴脱口而出，泪水瞬间涌出，是重逢的喜悦，更是面对这完全陌生存在的恐惧。
陈峰（如果还能这样称呼他）似乎偏了偏头，星云眼眸中的涟漪扩大了少许，但那非人的、绝对的平静依旧占据主导。他再次开口，声音直接在所有人意识中回荡，这一次，话语更加清晰，却也更令人心惊：
“我……‘看见’了……路标……很近……也很远……有东西……在‘路’上……等着……我们……必须……更快……”
他抬起手，指向舰艏的某个方向，那正是他们推测的、“裂隙”可能存在的大致方位。
“他……在感知什么？路上的东西？是什么？”石卫急促地问。
但陈峰没有回答。他眼中的星云急速旋转了一下，眉头（光影）第一次 微微蹙起，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干扰或不快。他收回手指，双手虚按在静滞舱的内壁上。
“干扰……来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冰冷的锐利。
几乎同时，驾驶舱传来铁砧低沉的警告：“队长！检测到超空间波动！有东西……正在向我们所在区域精准跃迁！信号特征……无法识别！不是联盟制式，也不是已知的任何势力！跃迁出口预测坐标……就在我们正前方，不足零点五光秒！”
什么？！精准跃迁到这个随机选定的隐蔽点？怎么可能？！
“启动紧急规避！最大推力！”石卫厉吼。
“寂静回声号”的引擎爆发出沉闷的怒吼，试图从藏身的小行星后冲出。但已经晚了。
舰体前方的虚空，毫无征兆地 撕裂开一道狭长、边缘流淌着不祥暗紫色电光的 空间裂隙！裂隙中，并非 是青岚舰队狰狞的炮口，也不是 播种者那非自然的造物。
而是一片粘稠、蠕动、仿佛由纯粹恶意与腐朽构成的 暗红色“浪潮”，如同决堤的洪流，从裂隙中 汹涌喷出，瞬间 吞噬了前方所有的星光与小行星碎片，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刚刚启动的“寂静回声号” 扑面而来！
那甜腥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腐臭气息，即使隔着舰体、过滤系统，也清晰无比地渗透了进来！
是“污染”！是他们在遗迹深处遭遇的、属于腐化巢源的恐怖“污染”！但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以如此精确、如此具有攻击性的方式？
难道……陈峰所说的“路上的东西”，就是这个？
苏晚晴看着观察窗内，陈峰那已完全睁开、星云眼眸中倒映着扑面而来的暗红浪潮、表情却依旧平静得可怕的面容，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
他的苏醒，不仅仅是为了“看见”路标。
他的苏醒本身，或许就是……触发了某种“警报”，引来了这条“路”上，早已等待多时的……“清道夫”？
暗红的死亡浪潮，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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