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的清晨,詹晓阳是被一阵急促的鞭炮声惊醒的。
那声音很近,就在邻家院子,噼里啪啦炸开,在冬日的空气里格外清脆响亮。
楼下传来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油下锅的滋啦,还有隐约的说话声——是父亲和弟弟在院子里说着什么。年味,就这样在寻常的晨间声响中,一天天浓了起来。
詹晓阳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他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闻着空气中飘来的炊烟和食物混合的气息,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安宁。
又躺了几分钟,他才起床洗漱。下楼时,母亲正在煎萝卜糕,香气扑鼻。煎萝卜糕可是他的最爱,而过年,饶北每家每户都得蒸上一两板萝卜糕。
“起来啦?”母亲头也不回,“快点刷牙洗脸,趁热吃萝卜糕。”
吃完早饭,詹晓阳开始准备今天要送的礼。他昨天从带回来的年货里分出了几份——茶叶、香烟、酒,还有潮城买的特产。每份都用红塑料袋装好,扎紧,整整齐齐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准备好了没有?”父亲走过来看。
“嗯,”詹晓阳点着头,清点着礼物,“姑姑家,堂舅家,舅舅家,还有小堂舅家。一年到头在外,回来得去看看。”
父亲点点头,眼里有赞许:“是该去看看。你堂舅开瓷厂,今年生意好像不太好,去的时候说话注意些。”
“知道。”詹晓阳应着。他记得前世堂舅的瓷厂就是这几年开始走下坡路的,到九十年代末就关了。这一世,或许他能做点什么。
正说着,弟弟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摩托车钥匙,兴奋地说:“哥,车借来了!隔壁阿雄家的,他说你今天随便用!”
詹晓阳接过钥匙。那是一辆红色的女式摩托车,七八成新,在1997年的农村还算稀罕物。阿雄是他发小,在镇上开摩托修理店,这车是他自己的坐骑。
“谢了,”詹晓阳拍拍弟弟的肩,“晚上还他。”
他把几袋礼物绑在摩托车后座,用橡皮筋扎紧。
“好。”詹晓阳接过,揣进怀里,跨上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响起,在冬日的清晨里格外响亮。他朝父母挥挥手,一拧油门,摩托车驶出院子,驶上村道。
第一站是姑姑家。姑姑嫁在邻村,离得不远,骑摩托车三分钟就到。
那是个典型的农家小院,白墙黑瓦,院子里种着芭蕉和橘树。詹晓阳到的时候,姑姑正在院子里忙活着。
“姑姑!”詹晓阳在门口喊了一声。
姑姑回过头,看见是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晓阳!来来来,快进来!”
詹晓阳停好车,解下后座的礼物。姑姑迎上来,接过袋子,嗔怪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一点心意,”詹晓阳笑着,跟着姑姑进屋,“姑父呢?”
“去镇上买年货了,”姑姑给他倒茶,是浓浓的单丛茶,“你坐,喝茶。在潮城还好吧?听你妈说,你在那边买房了?”
消息传得真快。詹晓阳点点头:“买了,小户型,等毕业了住。”
“有出息,”姑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咱们家,就数你最有出息。你爸妈有福气。”
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说了些家常。姑姑问起潮城的事,问学习,问刘小惠。詹晓阳挑能说的说了。临走时,他塞给了姑姑一千块钱,姑姑硬是塞给他一袋自己做的红糖年糕,沉甸甸的。
“自己做的,比外面买的好,”姑姑送他到门口,“有空常来。”
“好,姑姑回吧。”
摩托车重新上路。冬日的乡村公路很安静,偶尔有自行车或摩托车驶过,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第二家是堂舅家。堂舅在镇上开了家瓷厂,规模还行,但前些年生意不错,是村里最早富起来的那批人。瓷厂在镇子西头,一片用围墙圈起来的场地,里面有几间厂房和一栋两层小楼。
堂舅见到詹晓阳,有些惊讶,但很快露出笑容:“晓阳?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詹晓阳递上礼物,“回来过年,来看看舅。”
堂舅接过礼物,领他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大,摆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诚信经营”的匾额。
但詹晓阳注意到,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墙角堆着些未拆封的样品箱,空气里有种沉闷的气息。
“坐,坐,”堂舅给他泡茶,是上好的单丛,但泡得有些潦草,“在潮城怎么样?听说你混得不错。”
“还行,”詹晓阳接过茶杯,“舅,厂里今年怎么样?”
堂舅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晨光中缓缓升腾。半晌,才叹了口气:“不太好。竞争越来越激烈,枫溪那边的瓷器便宜,我们本地市场被挤得厉害。今年能保本就不错了。”
这在前世詹晓阳的记忆里是有的。90年代中期,随着市场开放,广东、福建等地的陶瓷业迅速崛起,用料、工艺、价格都有优势,本地的小瓷厂很难竞争。堂舅的厂子就是这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
“没想过转型?”詹晓阳试探着问,“做些特色的,高附加值的?”
“想啊,怎么不想,”堂舅苦笑,“但没路子,也没资金。做特色瓷,得请好的设计师,用好的釉料,成本高,风险大。我这种小厂,折腾不起。”
詹晓阳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有个模糊的想法,但还没成型。瓷器和茶具,如果做得好,是有市场的。特别是潮汕和福建闽南地区,工夫茶文化盛行,对茶具的需求很大。如果能结合起来...
但这个想法需要时间酝酿,也需要资金支持。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慢慢来,”他只能说,“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堂舅点点头,拍拍他的肩:“你有这份心,舅就高兴。好好干,你比舅有出息。”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杯茶,詹晓阳起身告辞。堂舅送他到门口,目送他骑摩托车离开。
阳光下,堂舅站在厂房门口的身影,有些佝偻,有些落寞。
第三家是舅舅家。舅舅见到亲外甥来,笑着迎上来:“晓阳,来啦!快进屋。”
詹晓阳先把礼物递上。舅舅接过,又是一阵嗔怪,但眼里的高兴藏不住。
喝茶的时候,詹晓阳和舅舅聊起了刘小惠家新楼的事,特别是装修的安排。
同时,他还告诉舅舅,干完刘小惠家的活,继续在她村子上干,他帮舅舅又接了一栋楼,是刘小惠家亲戚的活。
舅舅当然高兴。再喝了几杯茶后詹晓阳提出告辞,要去下一家。
舅妈从屋里出来,硬是留他吃饭。詹晓阳推说还要去小堂舅家,舅妈才作罢,
最后他来到小堂舅家。
小堂舅家在公路边,是个院子很大的平房,院里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货车,车身上满是尘土,显然是刚出车回来。小堂舅正在洗车,高压水枪喷出白色的水雾,在阳光下映出小小的彩虹。
“小舅!”詹晓阳在门口喊。
小堂舅关掉水枪,回过头,看见是他,咧开嘴笑:“哟,大老板回来了!来来来,帮舅洗车!”
这就是小堂舅,爽朗,直接,不把他当外人。詹晓阳停好车,把礼物先放进屋里,然后走过去帮忙。
两人一个冲水,一个擦车,配合默契。
“在潮城混得不错啊,”小堂舅一边擦车一边说,“听你爸说,买房了?行啊小子,比你舅有出息。”
“运气好,”詹晓阳谦虚,“还得谢谢舅,之前在潮城没少麻烦您。”
“自家人,说什么麻烦,”小堂舅摆摆手,
洗完车,进屋喝茶。小堂舅家布置得简单,但干净。墙上贴着地图,上面用红笔画着路线——是他跑车的线路。桌上摆着几个对讲机,是车队联络用的。
“明年有什么打算?”小堂舅给他倒茶,是浓得发苦的茶,“继续读书?还是做生意?”
“都做,”詹晓阳说,“书要读,生意也要做。”
“那敢情好!”小堂舅眼睛一亮,“放心,有需要舅舅的地方,直接说。”
“舅,正月初六要去揭城拉货吗?刘家两姐妹要去潮城上班。”詹晓阳问道。
“要的,从初五开始,连着几天都要去拉货。”
“那好,到时候还得麻烦小舅你了。”
“没事,都熟了。”
又聊了一会儿,詹晓阳起身告辞。小堂舅送他到门口。
从最后一家出来,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升到头顶,暖洋洋的。
詹晓阳骑着摩托车,肚子开始咕咕叫——每家都喝茶,那浓茶刮肠,早饿得不行了。
他想起前世常去的一家小店——“三强食店”,就在镇子东头,做的都是本地家常菜,味道地道。一拧油门,摩托车往镇子方向驶去。
食店不大,就四五张桌子,但收拾得干净。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系着围裙,正在灶前忙碌。见有客人,抬头招呼:“吃点什么?”
“一份豆干炒韭菜,一份鱼饭,”詹晓阳熟稔地点菜。
“好嘞,稍等。”
菜很快上来。豆干炒韭菜,豆干煎得金黄,韭菜翠绿,油亮喷香。鱼饭是用新鲜的草鱼,去骨切块,用姜丝、豆豉蒸熟,鱼肉鲜嫩,汤汁拌饭一流。例汤是萝卜排骨汤,清甜。
詹晓阳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豆干炒韭菜。入口,豆干外焦里嫩,韭菜爽脆,蒜香浓郁。
是记忆里的味道,一点没变。又吃了一口鱼饭,鱼肉鲜甜,豆豉咸香,拌着米饭,简直绝配。
他埋头吃起来,吃得很快,很香。又在外半年,吃过潮城的海鲜,吃过江城的火锅,但只有这最普通的家乡菜,最能抚慰肠胃,也最能抚慰乡愁。
吃完,付了钱。走出食店,阳光正好。他骑着摩托车直接回了家。
下午,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去了几家要好的邻居家和房亲家。都没多坐,就是送点小礼物,喝杯茶,说说话。
这是老家的规矩,人情往来,重在心意。
傍晚回到家,母亲已经在准备晚饭。
“回来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洗洗手,准备吃饭。”
“好。”
他洗了手,走到院子里。夕阳西下,天边是一片绚烂的橘红。
远处有零星的爆竹声,近处有母亲炒菜的声音,父亲和弟弟说话的声音。
这些声音,这些气息,这些光影,构成了记忆里最温暖的年。
第二天,腊月二十八了。
一大早,詹晓阳就去了镇上的市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是来置办年货的。
他挤在人群中,买了鱼,买了肉,买了蔬菜,买了水果……大袋小袋的,双手都满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在院子里烧水了。一口大铁锅架在砖灶上,水已经滚开,冒着白色的蒸汽。旁边放着几个大盆,和一把刀。
“晓阳,来帮忙汤鸡。”母亲说。
“汤鸡”是老家的说法,就是杀鸡。这是过年的重要仪式,几乎每家每户都要汤上五六只鸡鸭,主要用于除夕的祭祀、拜神。
詹晓阳挽起袖子,走过去。母亲从鸡圈里抓出一只大公鸡,鸡冠鲜红,羽毛油亮,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它似乎知道命运,拼命扑腾,咯咯直叫。
母亲的手法很熟练。她一手抓住鸡翅膀和鸡头,另一只手拿刀,在鸡脖子上飞快一抹。鲜血涌出,流进准备好的碗里。鸡挣扎了几下,渐渐不动了。
“放到盆里,浇热水,”母亲吩咐,“等下好拔毛。”
詹晓阳照做。滚烫的热水浇在鸡身上,白色的蒸汽升腾,带着禽类特有的气味。等水稍凉,他开始拔毛。
这活需要技巧,要趁热,力道要适中,不然会连皮一起撕下来。
他拔得很仔细,一根根,一片片。鸡毛在盆里堆积,像白色的雪。拔完毛,开膛,清理内脏。母亲在一旁处理鸭,动作同样麻利。
院子里热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热水的混合气味。但这气味,在年关时节,非但不让人觉得不适,反而有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温暖。
它预示着丰盛,预示着团圆,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父子三人忙了一下午。汤了三只鸡,两只鸭,鹅肉已经有现成的了。
处理干净的鸡鸭挂在檐下,母亲开始腌制——一会要用大锅把这些肉要卤起来,才能存放多天。
傍晚时分,工作才告一段落。詹晓阳洗了手,手上还残留着禽类的气味。
这就是年。不是商场里精致的礼盒,不是酒店里丰盛的宴席,就是这些最朴素的、最接地气的准备。
从置办年货,到汤鸡宰鸭,到腌制卤煮,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仪式感,都连接着土地,连接着传统,连接着血脉。
腊月二十八,就这样过去了。而除夕,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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