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狗村的地,是惠州乡下那种瘦硬的红泥地。
干的时候硬得像铁,湿的时候黏得像胶。
阿牛觉得自己这两条腿,大概这辈子都要烂在这红泥里了。
正是春耕时节,倒春寒厉得紧。阿牛赤着脚站在没过小腿肚的水田里,手里扶着那个传了三代的木犁。
前头拉犁的不是牛,是他爹——老根叔。
家里那头老水牛去年累吐血死了,买不起新的,人就得当畜牲用。
“阿爸,歇歇手把,这泥太实了,硬拉伤腰。”
阿牛看着前面老爹佝偻得像张虾弓一样的背,心里发酸,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点子。
老根叔喘得像个破风箱,肩膀上的麻绳勒进肉里,渗出紫红的血印子。他没回头,只是哑着嗓子吼了一句客家话:
“歇个屁!雷公响,秧爱长。再唔翻完这块地,陈举人屋卡个狗腿子又爱来收租了!到时连番薯藤都冒得食!!”
阿牛咬着牙,把犁头狠狠往泥里一压。
冰冷的泥水顺着脚趾缝往上钻,不知名的虫子悄无声息地吸在小腿肚上。
阿牛感觉到了痒和痛,但他没空去拔。他得趁着这口气,把这一垄地翻过去。
这就是命。客家人那是“逢山必住,逢住必耕”,可这好地都在本地土着大户手里,他们这些“客”,只能在山沟沟里刨食,还要交六成的租子。
中午头,父子俩蹲在田埂上。午饭是两块黑乎乎的荞麦饼,就着浑浊的溪水硬咽。
阿牛拔下腿上的两只虫,那虫子吸得圆滚滚的,一掐全是血。
“阿爸,”阿牛看着远处陈举人家那连绵的青砖大瓦房,眼里全是灰败,
“俺就按样种一世人个田?连只婆娘都讨唔到?”
老根叔吧嗒了一口没烟丝的空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南边的山头:
“唔种田做脉个?去惠州府做叫化子?还是去当长毛贼分人斩头?阿牛,认命吧。俺等这种人,就是泥里的虫,飞唔起个。”
……………
下午,村口的老榕树下突然热闹起来。
一个挑着担子的“水客”(往来南洋和家乡带信、带货的行商)路过村子讨口水喝。
这水客自我介绍叫涛仔,是个见过世面的,穿着一身半旧的洋布短打,脚上竟然蹬着双千层底的布鞋,虽然沾满了泥。
“哎呀,这世道变了!彻底变了!”
涛仔一边喝着大碗茶,一边用那种夸张的语调嚷嚷,唾沫星子横飞。
周围围了一圈像阿牛这样的泥腿子,大家都不敢靠太近,怕身上的泥蹭脏了人家水客干干净净的衣裳,但耳朵都竖得尖尖的。
“哥,咋变了?是皇上又要选秀女了?还是盐价涨了?”一个光着膀子的后生问。
“呸!就知道盯着那点破事!”
涛仔把茶碗重重一放,脸上泛起亢奋的红光,他压低了声音,
“是咱们客家人!在南洋!那个叫婆罗洲的地方,有个兰芳公司,你等晓得无?”
众人都摇摇头。他们连惠州府都没出过,哪里知道婆罗洲。
“该系阿等客家老祖宗罗芳伯打下的基业!”
涛仔激动地站起来,比划着手势,“那地方,全系阿等客家人话事!冒(没有)满清鞑子,冒贪官污吏!大家都是兄弟,叫公司!”
“前阵子,荷兰红毛鬼——就是那种长得像鬼一样,眼睛是蓝色的洋人,派了几千大兵,开着铁甲船,拿着洋枪洋炮,要去灭了兰芳!”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在他们眼里,洋人那是比县太爷还可怕的存在,洋枪一响,那是神鬼难挡的。
“完了完了,那肯定是被灭了。”老根叔叹了口气。
“灭一只卵!”
涛仔猛地一拍大腿,
“咱们兰芳的客家兄弟,硬气啊!他们手里拿着一种叫‘温车士’的连珠枪,那枪都不用塞火药,咔嚓一下就是一发,突突突像下雨一样!
他们在老虎岭,把几千个红毛鬼,杀得片甲不留!连那个红毛将军都被活捉了,跪在咱们客家人的总厅门口磕头!听说磕得满面系血喔,啧啧。”
“现在,英国人、美国人、荷兰人,全都怕了!跟咱们签了条约!该系阿等客家人的天下啦!”
轰——
这几句话,比惊蛰的雷还要响。
阿牛张大了嘴,黑黢黢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客家人……还能有自己当家作主的地?”
“洋人…也要跪?”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膝盖。这膝盖上全是烂泥和老茧,跪天跪地跪老爷,早就跪习惯了。他没法想象,洋人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也会跪?
“千真万确!”涛仔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循环日报》,指着上面模糊的照片,“看到没?这就是那边的兵!都剪了辫子!留着短发,精神得很!”
“剪辫子?!”
老根叔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捂住阿牛的眼睛,“作孽啊!那是造反!那是长毛!要杀九族的!”
涛仔不屑地看了老根叔一眼,冷笑道:
“阿叔,大清律例管得到南洋吗?在那边,咱们华人就是爷!
我这次回来,就是帮那边招人的。只要是咱们客家子弟,肯吃苦,敢拼命,去了就分地!种出来的粮食全是自己的,不用交租!还给安家费!”
“去了就是人!唔去……哼,就在这泥坑里做一世人个鬼吧!”
涛仔挑起担子,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这群泥腿子在榕树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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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陈举人家收租的来了。
这次来的不是管家,是陈举人的二儿子,陈二少。这人是个混世魔王,刚在县城赌输了钱,带着几个家丁下乡撒气来了。
“阿牛!死绝了吗?”
陈二少穿着一身绸缎长袍,手里提着马鞭,站在阿牛家的破茅屋前,一脚踹翻了门口晾晒的几把野菜。
“二少爷……二少爷吉祥。”
老根叔拉着阿牛,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烂泥地里,头磕得邦邦响。
“吉祥个屁!”陈二少一鞭子抽在老根叔的背上,“去年的陈租还没清,今年的春租又要交了!还有,县里要修炮台,每家出两个劳力,不去就交五两银子!”
“五两……”老根叔哆嗦着,“二少爷,就是把我们父子俩骨头拆了卖,也凑不出五两啊……”
“凑不出?那就把地收了!”
陈二少狞笑着,“或者……把你家那个要死不活的牛……哦不,是你儿子,拉去抵债!卖了去挖鸟粪,还能值几个钱!”
“不要啊!二少爷!这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啊!”
老根叔抱住陈二少的腿嚎啕大哭。
“滚开!脏了爷的鞋!”
陈二少厌恶地一脚踹在老根叔的心窝上。
老根叔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一脚下去,直接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差点晕了过去。
“阿爸!!”
阿牛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他看着倒在泥里的父亲,看着那张满是皱纹和痛苦的脸,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陈二少。
那一瞬间,涛仔的话在他耳边炸响:
“在那边,咱们华人就是爷!去了就是人!”
“洋人都给咱们磕头!”
为什么?
为什么连红毛鬼都能打赢的客家人,在这片土地上,却要被自己人当成畜生踩?
阿牛猛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磕头求饶。他那双常年握犁的大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反了你了?”陈二少愣了一下,随即大怒,举起鞭子就要抽阿牛的脸。
阿牛没躲,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脚底下的红土里涌上来。
“陈二。”
阿牛第一次直呼其名,拿着柴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阿爸要是被你这一脚踢死了,我让你全家偿命。”
陈二少被这眼神吓住了。那不是一个佃农的眼神,那是山里受了伤的野猪,是要吃人的。
几个家丁想冲上来,却被阿牛的柴刀逼退了。那柴刀上还沾着泥,刃口却是磨得雪亮的。
“你……你等着!我去叫保甲!我要把你抓进县大牢!”
陈二少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阿牛发了狠,手里的刀在他脑袋发懵的时候动了动。
身前这个人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热乎乎的东西呲了出来。
几个家丁乌拉乌拉地连滚带爬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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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几十里外的破庙里。
老根叔醒了过来,但人已经不行了。那一口气散了,就像灯油枯尽。
“阿牛……”老根叔抓着儿子的手,手枯瘦如柴,
“走……行远滴,越远越好……”
“阿爸,咱们一起走。”阿牛流着泪。
“我走不动了……”老根叔看着破庙顶上露出的星光,“这世人……跪得太久了……膝头直唔起来了……”
“赖仔啊……你去该只什么兰芳……去睇睇……”
“若系真个……若系真有该种地方……”
老根叔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给祖宗……争口气。”
老根叔走了。
他转身,向着南方,向着大海的方向,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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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广州珠江码头。
一个衣衫褴褛、满头短发的年轻乞丐,挤在一群同样绝望的人群中,等着上一艘挂着英国旗帜的火轮船。
蛇头正在挨个检查牙口和身板。
“那只细叫化!哪里人?”
蛇头指着阿牛问。
阿牛抬起头,
“惠州,客家人。”
“哟,不傻也不颠啊。”
“去哪?”
“去兰芳。”阿牛说,“去当兵,去杀人,杀洋人,杀官差。”
蛇头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船票。
“嘴系几会讲,刚好堵着我个堂口的。”
“做得。是个种。这张票,大爷我替你出了,后生仔,上去吧。”
汽笛长鸣,黑烟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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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港,
仅仅几年时间,这片贫民窟与猪仔馆聚集地就壮大了几倍,厦门的客头赚得盆满钵满。
“寮仔后”的一间破败木楼里,空气闷得让人窒息。
这间小猪仔馆,窗户被木条钉死,只透进几缕惨白的光。
地上铺着潮湿的稻草,几十个汉子像咸鱼一样挤在一起,鼾声、咳嗽声、还有那股子令人作呕的汗酸味和脚臭味,混成了一锅馊粥。
阿火蜷缩在墙角,肚子咕噜噜直叫。他手里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光饼,那是他两天的口粮。
“阿火,免看啦,彼是光饼,变不出肉来。”
旁边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叫水叔,正半眯着眼,用一根草剔着那口烂黄牙。
水叔是老客头手底下的带工,跑过两趟南洋,腿在霹雳州的锡矿被石头砸断了,现在只能在馆里混口饭吃。
听水叔说,是多赖于澳门和广东的堂口被上下收拾了一遍,不敢再做猪仔生意,所以让厦门的蛇头生意好了起来,才能给口馊饭养着自己这种残废。
“水叔,”阿火咽了口唾沫,把光饼揣进怀里,“这船到底几时开?再不走,我就要烂在这儿了。”
“急啥货?”水叔嗤笑一声,
“出了这个门,上了大眼鸡(海船),你这条命就卖给阎王爷了。天南海北,去种薰草亦是种甘蔗,亦是去秘鲁挖鸟屎,都是给人当做畜生咧使。在这儿躺着,好歹还是个人。”
“我不去。”
阿火梗着脖子,眼睛里满是血丝,我是签了字据去石叻坡的。我欲去挣钱,赎回我老爸的田。”
“还新加坡?”
水叔翻了个白眼,
“到了海上,船往哪开,由不得你。红毛鬼的鞭子一响,你就是头猪,懂不懂?”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响声。
一个满脸横肉的打手,提着一桶稀粥,咣当一声放在门口。
“食饭!食完饭,洋行的买办要来验身!都给老子精神点!谁要是敢装病,老子把他扔海里喂鱼!”
几十个饿狼一样的汉子扑向那桶稀粥。阿火在想事,慢了一步没挤进去。
在安溪老家,因为争水源械斗,他打伤了人,为了不连累宗族,只能把自己卖了。
谁成想,给人当奴才连狗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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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雨停了。
为了验身,打手们像赶鸭子一样,把这群猪仔赶到了码头边的一块空地上。
这里离天后宫不远,能看到那翘角的飞檐。
一群穿着长衫、手里拿着折扇的买办,正围着几个洋人指指点点。
“这批货色不错,都是闽南的勇脚,肯做肯熬。”
一个梳着油光水滑辫子的买办,对着一个高鼻梁的荷兰人点头哈腰,“大人,您看这个,牙口好,肩膀宽。”
那个荷兰人拿着手杖,像挑牲口一样,捅了捅阿火的胸口,嘴里嘟囔了几句鸟语。
就在这时,码头那边突然乱了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喝醉了水手,一遍勾肩搭背,一遍放肆地大喊。
“死啦!死了了啦!”
“四千红毛鬼被咱们华人杀光啦!”
“死啦!死啦!”
“荷兰鬼子拢死啦!”
这一嗓子,隔着半条街都听得见。
正在挑人的荷兰人愣住了,手里的手杖僵在半空。那个买办也傻了眼。
“你说什么疯话?”
买办冲上前,拦住那些醉鬼,厉声喝道,“讨死是无?紧滚卡远咧!”
“你识个鸟!”
那个水手是个暴脾气,直接跳上石阶,打了个酒嗝,脸涨得通红,
“兄弟们!”
“兄弟们!”
“听清楚,都给老子听清楚!”
“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兰芳公司的大总长,带着咱们兄弟,用枪用刀把四千个荷兰兵杀得片甲不留!连他们的将军都被抓了!”
“现在英国人、美国人都跟咱们签了约!承认兰芳是咱们人的地盘!彼是咱家己的天下!!”
“老子腰杆硬了!!”
嗡——
人群炸锅了。
原本麻木蹲在地上的猪仔们,一个个抬起了头。那一双双原本死灰一样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火苗。
阿火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水叔……”阿火抓住旁边水叔的胳膊,手抖得厉害,
“他……他说啥?咱们人……杀了红毛鬼?还赢了?”
水叔的嘴半张着,呆呆地看着那个荷兰人,又看了看那个水手。
“兰芳……兰芳……”
水叔喃喃自语,“那是老皇历了……罗芳伯当年的事……怎么,还在?还打赢了?”
这时候,那个荷兰人似乎听懂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挥舞着手杖,冲着那个水手叽里呱啦地吼叫,似乎是想让人去抓那个造谣的家伙。
那些水手不喊了,不动了,都死死地盯着那个荷兰人。
那种眼神,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像狼一样的、压抑的凶光。
“看什么看!低头!都给老子低头!”
买办慌了,拿着鞭子就要抽人。
一个水手上前跑了几步,狠狠地给了他一脚。
“你……你干什么?造反啊!”
买办跌了几个跟头,摔倒在阿火脚边,
“狗奴才,扶我起来!”
阿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拽住他的后领子,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我毋是你的奴才,我也毋去互荷兰人做奴才。”
他指着那个疯癫的水手,用一口浓重的安溪土话吼道:
“大哥,共我再讲一句,恁讲的拢是真的!”
那些水手立即正色道,
“妈祖婆伫顶头,讲白贼天拍雷劈!”
“放手!”买办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尖叫,“你签了契的!你身价银都收了!”
阿火直接给了他一拳,随后狠狠地一脚把他的头踩在泥水里。
“狗怂,你以为老子是惊你?”
“反了!反了!来人啊!抓乱党!”买办杀猪一样嚎叫。
如果是往常,周围的打手早就冲上来把阿火打个半死了。
但今天,打手们犹豫了。
他们看着那些水手,看着荷兰人踉跄跑向自己船只的背影,手里的棍棒怎么也举不起来。
谁没个爹娘?谁愿意当汉奸?
————————
当晚,阿火趁乱逃出了猪仔馆。
他没敢回安溪老家,那是给家里惹祸。他躲进了厦门港边的一栋烂房子里。
庙里不光他一个,还有十几个同样跑出来的“猪仔”。
大家围着一堆篝火,烤着湿透的衣服。没人说话,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阿火哥,咱们以后咋办?”
“我不知道。”阿火盯着火苗,
“去兰芳吧。”
黑暗中,一个脚夫的声音响起来。
“兄弟们,别怕。”
“咱们偷偷地去码头上找人,找跑船的,我不信没有硬骨头的,咱们去兰芳!”
“好!”
“好!算我一个!”
“阿爸,阿妈。恕孩儿不孝。”
“我也去!”
————————————
十六铺码头,大清国最繁忙的吞吐口。
在这个阴冷的午后,几名初来乍到的南方苦力被逼进了一条堆满烂筐和死老鼠的死胡同。
“册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到十六铺来抢饭碗?”
说话的是个一脸横肉的青帮小头目,叫“麻皮金”。
他手里拎着根用来撬货箱的木杠子,脚上蹬着双满是泥浆的黑布鞋,身后站着十几个手里抄着短斧和铁尺的青帮门徒。
地上蜷缩着四个汉子,浑身是泥和血。他们穿着典型的闽广样式的对襟短衫,虽然被打得在泥水里打滚,但硬是一声没吭,死死护着怀里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铺盖卷。
这是最近涌入上海的一批“过路客”。
随着南洋航线的打通和招商局的扩张,不少洪门背景的苦力开始在上海中转或讨生活,这直接触动了视码头为禁脔的青帮神经。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麻皮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一脚踹在那个领头的苦力肚子上。那人闷哼一声,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
“大字辈的‘老头子’发话了,上海滩的码头姓安清,不姓洪!你们这帮南边来的外来户,要么交双倍的孝敬银子给老子当狗,要么就滚回你们的福州、广东去!”
麻皮金蹲下身,用木杠子拍打着那个领头苦力的脸,发出啪啪的脆响:
“听懂了没有?小赤佬?”
那苦力缓缓抬起头。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封住了,眼角裂开一道大口子,血水混着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但他那只完好的左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像狼一样的、令人心悸的凶光。
他吐出一口带着碎牙的血沫,直直地喷在了麻皮金崭新的绸缎裤腿上。
“我叼你老母。”
苦力用夹杂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嘶哑地骂道。
“你……找死!”麻皮金大怒,举起棍子就要往下砸。
“慢着!”
苦力猛地撑起半个身子,尽管摇摇晃晃,却硬是挺直了脊梁。他死死盯着麻皮金,眼神里透出一股狂热的傲气:
“你敢动我?你知道老子烧的是哪柱香?拜的是哪座山?”
麻皮金气极反笑,停在半空的棍子晃了晃:“哟呵?还跟老子盘道?行,让你做个明白鬼。说!你是哪个阴沟里钻出来的泥鳅?”
苦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齿,森然一笑:
“老子是义兴的人!过得是金山大埠的底!”
周围的青帮打手们发出几声嗤笑。
义兴?挂着这名字的洪门分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上海滩这群地头蛇眼里,不过是群远在海外,抱团取暖的丧家之犬。
但这苦力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道炸雷,瞬间劈在这个阴暗的巷子里。
他指着麻皮金的鼻子,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底气:
“我们的大佬,拜的是陈兆荣!”
“金山九爷!!”
“你们这些只敢在码头上欺负苦力的杂碎,等着吧!九爷的船队不日就到吴淞口外!敢动致公堂的人,九爷会让你们全家死绝,连灰都扬了!”
空气突然安静了。
那种安静非常诡异,原本还在讥笑的青帮打手们,笑容僵在了脸上。
“陈……陈兆荣?”
麻皮金手里的木杠子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拿住。
这个名字,对于现在的上海滩来说,太响了,也太凶了。
以前他们只知道是个在金山发财的华侨,可这几个月,茶馆里、戏园子里、报纸上,到处都在传那个名字。
在这些只敢拿着斧头吓唬老百姓、见了租界巡捕就要点头哈腰的青帮流氓眼里,陈九不是黑帮,那是手里握着洋枪洋炮、杀人如麻的海外阎王。
一个年长的青帮混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凑到麻皮金耳边,声音都在发颤:
“爷……这……这要是真的……咱们可惹不起啊。”
“听说那个人在南洋,杀洋人都跟杀鸡一样。咱们要是动了他致公堂的兄弟……”
麻皮金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
他看着地上那几个半死不活的苦力,刚才还觉得对方是条露了屁股的丧家犬,现在却觉得这人身后仿佛站着黑洞洞的枪口。
他想起前几天堂口大佬私下喝酒时说的话:“现在上海滩风向变了,那个陈九要在招商局挂牌子,要来上海建分舵,咱们尽量别去触那个霉头,那是能通天的人物。”
雨还在下,浇在麻皮金光秃秃的脑门上,冷飕飕的。
地上的洪门苦力依然梗着脖子,眼神轻蔑地看着这群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地头蛇。
“还要打吗?”
苦力冷笑一声,“打死我容易。但我这笔账,九爷会算在你们整个青帮头上。到时候,我看你们哪个大佬保得住你!”
麻皮金的脸皮抽搐了几下。
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木杠子。
“走。”
麻皮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转身就走,步子快得像是在逃命,甚至不敢回头看那几个苦力一眼。
“爷?不……不收规矩了?”一个小弟快步追了几句问。
“收你妈个头!!”
麻皮金一巴掌扇在那小弟后脑勺上。
“南洋的风,都刮到家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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