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津大营的庆功宴持续到深夜。
荀罃举杯,帐中将士齐声呼应。白日里猎齐队的战果被添油加醋地传颂——袭杀齐军十二人,焚毁了望塔一座,缴获弓弩五具,己方毫发无伤。对这支新组建的东境机动军来说,这是最好的提振士气的方式。
“将军,”副将趁着酒意凑近,“兄弟们士气正旺,何不再干一票大的?齐军在牡丘有座粮仓,守备松懈,咱们夜袭一把,足够让齐人肉疼半年。”
荀罃眼神微醺,手指敲击酒爵边缘:“牡丘……离边境多远?”
“五十里。快马一夜可到,拂晓动手,午时便能撤回。”
“五十里……”荀罃沉吟,“深入齐境太远,万一被围,不好脱身。”
“将军放心。”副将压低声音,“咱们有内应。牡丘守将的司马是我旧部,当年在晋军当过差,后来投了齐国。此人贪财,我已派人联络,只要百金,他愿在粮仓西门‘疏于防范’一个时辰。”
荀罃酒意醒了大半:“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那司马要价二百金,我已还到一百五。他说只要钱到手,不仅开西门,还能在粮仓内留几桶火油——咱们只需点火,剩下的交给他。”
帐中炭火噼啪作响。荀罃盯着跳动的火焰,心中天人交战。深入齐境五十里烧粮仓,这是真正的越境作战,一旦事发,晋国在道义上将彻底被动。但若能成功,不仅能重创齐国后勤,更能极大提振军威——届时朝堂上那些说他“年轻气盛、不堪大用”的声音,自然会闭嘴。
“将军,机不可失啊。”副将催促,“那司马说了,三日内不见金子,此事作罢。”
荀罃勐地饮尽杯中酒:“干了。但条件要改——一百金预付,事成后再付五十。另外,让他把家眷送过边境,就说……就说来晋国探亲。人在我们手里,他才不敢耍花样。”
“将军高明!”
当夜,一支三十人的精锐小队悄然离营,每人配双马,只带三日干粮和引火之物。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沿着济水故道潜行——那是数百年前黄河改道留下的干涸河床,如今已少有人迹。
荀罃送走小队后,独自在帐中写信。是写给父亲荀首的家书,但其中隐晦提及了这次行动。若事成,这便是功绩;若事败……这便是预留的退路——年轻人一时冲动,总比蓄谋已久要容易开脱。
他写到最后,笔锋忽然一转:“儿在棘津,常思赵孟所赠《十二策》。其中‘深入敌后、焚粮乱心’一策,儿正试行之。赵孟用兵如神,儿受益匪浅。”
这封信会在行动结束后送出。荀罃嘴角微扬——若赵朔看到这句,该是什么表情?是恼怒被利用,还是欣慰计策得用?无论如何,这份人情,他荀罃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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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星空下,齐国临淄却无这般轻松。
齐顷公在宫中暴跳如雷:“晋国使臣何在?让他滚进来!”
晋国使者是下大夫士燮,他从容入殿,躬身行礼:“外臣士燮,奉晋侯之命,特来拜见齐侯。”
“拜见?”齐顷公冷笑,“你们晋军越境杀人焚塔时,可曾想过拜见?如今倒装起礼数来了!”
士燮不慌不忙:“君上所言之事,外臣略有耳闻。晋侯闻讯亦十分震惊,已严令彻查。若真是晋军所为,必严惩不贷。然——”他话锋一转,“边境辽阔,难免有盗匪冒充军士滋事。敢问君上,可有擒获活口?可有缴获晋军符节印信?”
齐顷公语塞。现场除了尸体和灰尽,确实没有确凿证据指向晋军。
高无咎适时接话:“士大夫所言不无道理。但事发地点距晋军棘津大营不过三十里,盗匪岂敢在此猖獗?此事无论是否晋军所为,晋国都有失察之责。我国要求晋国即日起加强边境管控,不得再发生类似事件。同时,需赔偿我国损失——死难者抚恤、塔楼重建,合计金五百、粮千石。”
“此外,”国佐补充,“请晋国撤换棘津守将荀罃。此人上任以来,边境屡生事端,恐非巧合。”
士燮心中冷笑,面上却恭谨:“诸公所言,外臣定当如实禀报晋侯。至于撤换将领、赔偿损失……此非外臣职权所及,需朝廷议定。”
一场外交交锋,表面客气,内里刀光剑影。最终齐顷公勉强接受了“晋国彻查、加强管控”的承诺,赔偿和撤将之事暂时搁置。
散朝后,田无宇在宫门外拦住了士燮。
“田公。”士燮行礼。
“士大夫远来辛苦。”田无宇微笑,“临淄城东新开了家酒肆,楚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不知士大夫可否赏光?”
士燮心领神会:“田公盛情,敢不从命。”
两人乘车至城东,进了一处幽静院落。酒过三巡,田无宇挥退侍从,忽然道:“荀罃在棘津,很不安分啊。”
士燮放下酒爵:“年轻人,想立功,难免急躁。”
“只是急躁?”田无宇盯着他,“我得到密报,荀罃已派人深入齐境,目标是牡丘粮仓。此事若成,齐晋之间,怕是真的要见血了。”
士燮脸色微变:“田公此言当真?”
“信不信由你。”田无宇澹澹道,“但我可以告诉你,牡丘守将的司马,是你们晋国旧人。此人贪财,已被荀罃买通。三日后子时,粮仓西门会开一个时辰。”
屋内死寂。良久,士燮低声道:“田公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看到齐晋开战。”田无宇叹息,“战事一起,高、国二卿必掌军权,我田氏在军中的势力将受打压。而且——实话告诉你,齐国如今内忧外患,北有燕国窥伺,南有楚国威胁,西面再与晋国交恶,三线作战,必败无疑。”
“那田公的意思是?”
“让你的人提醒荀罃,牡丘有诈。”田无宇一字一顿,“那司马确实贪财,但他更惜命。他敢收钱,是因为背后有人授意——高无咎的长子高张,如今在齐国大司马府任职,专司军纪监察。此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
士燮冷汗涔涔而下。
田无宇继续道:“荀罃若真派人去了,只会陷入重围。届时人赃并获,晋国在道义上将彻底被动。齐国便可名正言顺增兵边境,甚至联合鲁、卫、宋,对晋国施压。而高氏借此军功,在军中的权势将更加稳固。”
“田公……”士燮起身长揖,“此恩,晋国必报。”
“不必报我,报赵朔就行。”田无宇摆摆手,“告诉他,我田无宇今日卖他这个面子,是看他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将来若有机会,希望他能记得今日之情。”
士燮重重点头,匆匆离去。
田无宇独坐席间,自斟自饮。心腹从屏风后转出:“家主,如此机密之事透露给晋人,万一被高氏察觉……”
“察觉不了。”田无宇冷笑,“那司马本来就是我的人。高张确实想设局,但具体执行的是我安排的棋子。此事成了,功劳是高张的;败了,黑锅也是高张背。而我——既向赵朔示了好,又打击了高氏在军中的威信,一举两得。”
他饮尽杯中酒:“这朝堂如棋局,走一步要看三步。高、国二老以为压住我就行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对手,从来不在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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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泗,楚军大营。
子囊看着徐地送来的三千石粮和百匹马,脸色阴沉。粮是陈粮,不少已有霉味;马是老马,大半齿口已过壮年。
“好个偃,真当本将是叫花子打发。”子囊将验粮的木刺摔在地上,“去,传徐公偃来,就说本将要亲自‘感谢’他。”
不多时,偃入帐,神色坦然:“将军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子囊皮笑肉不笑,“只是徐公送来的粮马,本将看了,很是‘感动’。想请徐公亲自给将士们解释解释,这霉粮老马,该怎么用?”
帐中楚将按剑怒视。
偃不慌不忙:“将军明鉴。徐地小邦,去岁收成本就不好,这些存粮已是倾尽所有。至于马匹……淮泗不产良马,这些都是从北边贩来的,本就这个成色。若将军嫌弃,末将可再加三百石粟米,算是补偿。”
“再加三百石?”子囊冷笑,“徐公倒是大方。但本将想知道,你那些精兵‘徐甲’,骑的也是这种老马?吃的也是这种霉粮?”
“徐甲不过护卫商队的私兵,哪有什么好马好粮。”偃苦笑,“不怕将军笑话,那三百人用的兵器,还是十年前的老货。若不是为了护卫商路,早就解散了。”
子囊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挥手:“罢了,你退下吧。”
偃躬身退出。副将急道:“将军,此人分明在撒谎!咱们的探子看得清楚,徐甲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非他说的那般不堪!”
“我知道。”子囊澹澹道,“但他咬死了不承认,咱们总不能动刑逼供。淮泗诸侯都在看着,若无确凿证据就处置一国诸侯,人心就散了。”
“那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子囊眼中闪过寒光,“他不是有商路吗?传令,即日起淮泗各关卡加征商税,尤其是徐地的商队,税加三倍。另外,凡徐地船只过境,必须接受检查——就说要查禁走私兵械。”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徐地:“我要让偃明白,在淮泗,楚国让他富,他才能富;楚国让他穷,他一粒米都运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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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郡守府。
赵朔在黎明前收到了三封密信。
一封来自士燮,详述了田无宇的示警。
一封来自棘津,是荀罃的家书抄本——赵朔在新绛有眼线,这封信出营时就被抄录了一份。
一封来自淮泗,是猗三的急报:楚军将对徐地商路加税设卡。
烛光下,赵朔将三封信并排摊开,久久沉默。
“主上,荀罃将军那边……”赵午低声问。
“派人去追。”赵朔提笔疾书,“用最快的马,务必在明日午前赶到棘津,将这封信交给荀罃。告诉他,牡丘有诈,立刻召回小队。若已出发……那就看天意了。”
信写完,火漆封缄,赵午亲自去安排。
赵朔又看田无宇的示警,手指轻叩桌案:“田无宇这一手,既卖了人情,又打击了政敌,还让晋国欠他个人情。此人心机,不在栾书之下。”
他取出一枚玉印,在绢帛上盖下——那是赵氏家主的私印。然后写道:“田公高义,朔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需,赵氏定当回报。另,荀罃年轻,行事或有孟浪,还望田公海涵。边境安宁,于齐于晋,皆为大幸。”
这封信将通过猗顿的秘密渠道送回临淄。
最后,赵朔看向淮泗的急报,眉头紧皱:“楚人这是要掐死徐地的命脉……偃不会坐以待毙。告诉猗三,让他转告偃:陆路若断,就走海路。范蠡承诺的海岛,该用起来了。”
窗外,天色渐亮。
赵朔推开窗,晨风带着凉意。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一天的开始,注定不会平静。
棘津的小队是否已经陷入重围?荀罃收到警告后会如何应对?田无宇的示警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偃在楚军压力下会作何选择?
这些问题,将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一一得到答桉。
而赵朔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在局势变化时,落下最关键的棋子。他看向案上的棋盘,黑白棋子交错,正如这天下大势,每一步都牵动全局。
“该落子了。”他低声自语,将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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