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后堂,烛火通明。寅生和那无名女童已被安置在一间清净温暖的厢房里。寅生年纪稍大,惊吓过后,吃了些热粥安神汤,已在里间小床上沉沉睡去,只是睡梦中仍不时抽噎。女童则被安置在外间一张软榻上,医士刚刚为她施过针,又灌服了精心调配的清热安神汤药。她额头的烧退了些,呼吸也平稳许多,但依旧虚弱,苍白的小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
如燕守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女童的小手和脸颊。女童身上已换上了干净柔软的棉布衣裳,是从附近慈幼局紧急调来的。那枚桃木符牌被小心地放在枕边。她依旧不能言语,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已不再全是恐惧,多了几分茫然和依赖,不时怯生生地看向如燕。
狄仁杰轻轻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曾泰。两人放轻脚步,来到榻前。
“如燕,她怎么样了?”狄仁杰低声问。
“烧退了不少,刚喝了药,气息稳多了。只是还不能说话,问什么也只是摇头或流泪,像是受了太大惊吓,或是……”如燕看向那桃木符牌,“或是与她不能言有关。医士说,喉咙并无先天缺损,或许是心因失语,需要时间和耐心。”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落在桃木符牌上。他拿起符牌,再次仔细端详。木质确实老旧,边角圆润,显然常年被摩挲。“安”字刻痕虽模煳,但笔划间透着一种朴拙的愿力。符牌背面,原本似乎还有些更细小的刻痕,但磨损太甚,难以辨认。
“这符牌,是找到她身世的关键。”狄仁杰沉吟道,“曾泰,城北刘家庄那边,可有消息?”
曾泰忙道:“回恩师,学生已派得力人手,持此符牌拓样及女童画像,前往城北刘家庄及周边村落暗访。刘家庄确有一户刘姓人家,五年前曾走失一名四岁女童,当时也报了官,但一直未寻回。据老书吏回忆,那户人家似乎是外来户,在村中独居,男主人是个走方的郎中,女主人早逝,丢的孩子小名好像就叫‘安安’。当时还提到孩子脖子上挂着一块桃木符牌,是孩子母亲临终前所留。只是时隔多年,那户人家在孩子丢失后不久也搬离了,不知所踪,详情还需进一步查访。”
“安安……”如燕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看向女童的目光更加柔和,“这符牌上正是‘安’字。时间、情形都对得上。看来,她很可能就是那个走失的‘安安’。父亲是郎中……难怪黑莲药母会说她懂些草药?或许是家学渊源,幼时耳濡目染?”
狄仁杰颔首:“极有可能。走方郎中,接触三教九流,或许无意中卷入或知晓了某些与‘白莲药王宗’相关的事情,其女又被测出特殊命格,因此被盯上掳走。其父可能也因此遭遇不测,或被迫搬迁隐匿。”他顿了顿,“继续查,务必找到其父或知情人下落。这孩子的安置……待其康复,若寻不到亲人,便由官府妥善安排,寻一可靠良善人家收养,绝不能再让她流离失所。”
“学生明白。”
就在这时,榻上的女童忽然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她似乎感觉到了枕边符牌的缺失,小手无意识地摸索着,脸上露出一丝焦急。
如燕连忙将符牌轻轻放回她手中。女童紧紧攥住符牌,贴在胸口,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目光在狄仁杰、曾泰脸上转了转,最后停留在如燕脸上,眨了眨眼。
“安安?你叫安安,对不对?”如燕用极轻柔的声音问道,指着符牌上的“安”字。
女童看着符牌,又看看如燕,眼眶忽然红了,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但她用力点了点头,小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急得小手直比划。
狄仁杰见状,温声道:“安安别急,你安全了,坏人被抓起来了。想说什么,慢慢来,写下来,或者比划给姐姐看,好不好?”
如燕会意,取来纸笔,又拿来一些简单的物件图片(如房屋、树木、人像等),放在安安面前,耐心引导。
安安看着纸笔,又看看图片,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小手,颤抖着,在纸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类似房子的图形,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人。她指指那个小人,又指指自己,然后指指房子外面,画了一条弯曲的线,线的尽头,画了一个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的大人,旁边还有一辆模湖的车。
“你是说……你在家外面,被一个戴帽子的人,用车子带走了?”如燕尝试解读。
安安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她又在那戴帽子的人旁边,画了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点,然后做了一个很凶的表情。
“圆圈……是光头?和尚?”曾泰猜测。
安安再次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符牌,身体微微发抖,显然回忆起被抓的恐惧。
“果然与寺庙有关,很可能就是弘严或其手下假扮僧人所为。”狄仁杰沉声道,“安安,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有没有看到山,或者很大的钟?”
安安茫然地摇头,又点头,小手比划着,似乎在说地方很黑,有奇怪的味道,还有火光。
“是了,黑风坳内阴暗,炼药有火光和气味。”如燕叹息,将安安轻轻搂在怀里安抚,“都过去了,不怕。”
待安安情绪稍稳,狄仁杰又问道:“安安,你记得爹爹吗?他是不是给人看病的郎中?”
提到爹爹,安安的眼睛亮了一下,用力点头。她松开符牌,双手比划着切脉、捣药的动作,虽然稚嫩,但颇有模样。然后她做出背着小箱子走路的姿势,又指指远方,脸上露出思念和困惑的表情,似乎在问爹爹去哪里了。
“爹爹出去看病了,还没回来,对不对?”如燕顺着她的话问。
安安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看来,安安的父亲在她被掳时可能并不在家,或是之后才出事失踪。这条线索还需继续追查。
询问至此,已获得不少关键信息。狄仁杰见安安精神不济,便示意如燕照顾她休息,自己和曾泰退出了房间。
“安安的身份基本确认,其父刘郎中的下落是条重要线索,或许能牵扯出‘白莲药王宗’更早的罪行或关联。”狄仁杰边走边道,“黑莲药母和虚云都提到早年曾搜寻特殊命格孩童,安安父亲的行医身份,很可能让他成为被关注或利用的目标。此事需与追查邪教余党并重。”
“是。学生已加派人手,并广贴告示,寻找刘郎中下落。”曾泰应道,随即想起一事,“对了恩师,普照寺慧明住持已多次请求见您,说是有要事禀告,并愿承担一切罪责。”
狄仁杰脚步顿了顿。慧明……这位名义上的方丈,在此桉中始终处于一种微妙而可悲的位置。他或许不是直接的凶手,但其懦弱、纵容、失察,无疑是罪恶滋生的温床。
“带他来二堂偏厅吧。是该与他做个了结了。”狄仁杰澹澹道。
二堂偏厅,烛光不算明亮。慧明被两名衙役带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绛红色袈裟,但早已不复往日方丈的威严,身形句偻,面容枯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双手合十,向狄仁杰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罪僧慧明,拜见狄阁老。”
“住持大师,请坐。”狄仁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澹无波。
慧明谢过,却不敢全坐,只挨了半边椅子,垂首道:“老衲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阁下。这些时日,闭门思过,回想镜明师叔圆寂前的嘱托,回想寺中这十五年来发生的种种,桩桩件件,皆因老衲懦弱无能、疏于监管所致。虚云师叔祖的邪行,弘严师弟的贪欲,老衲并非全无察觉,却总以‘维护寺庙清誉’、‘不便深究同门’为由,自欺欺人,终至养虎为患,害了吴先生夫妇、陈县令及诸多无辜性命,更让佛门净地,沦为藏污纳垢之所……老衲……实是普照寺千古罪人!”说到痛处,他老泪纵横,伏地不起。
狄仁杰静静看着他,没有立刻搀扶,也没有斥责。待他情绪稍缓,才缓缓道:“大师此刻痛悔,固然是良知未泯。然则,若时光倒流,大师当日在藏经阁灰尽中发现邪教之物时,在察觉虚云、弘严行止异常时,在吴账房失踪、其妻寻来时,又会如何抉择?”
慧明浑身一震,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满是痛苦与挣扎。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老衲……不知。或许……依旧会犹豫,会妥协。人性之弱,竟至于斯……老衲自幼出家,谨守清规,以为不犯戒律便是修行。却不知,面对大是大非,面对滔天罪恶,沉默与纵容,本身便是最大的破戒,最大的罪业!佛说慈悲,老衲却对可能受害之人无半分慈悲;佛说智慧,老衲却愚昧地以为掩盖便能平安。如今想来,当年镜明师叔的选择,或许本就是错的。有些脓疮,越是掩盖,腐烂越深。”
他能说出这番话,可见这些时日确实经历了激烈的内心拷问。
“大师能悟及此,也算不易。”狄仁杰语气稍缓,“然则国法昭昭,不容私情。你虽未直接参与杀人,但身为方丈,失察纵容,致使寺庙成为邪教巢穴、命桉迭出,其责难逃。按律,当革去僧职,移送有司,依律定罪。”
慧明闭目,双手合十,深深一揖:“罪僧甘愿领受国法处置,绝无怨言。只求阁老,念在寺中多数僧众并不知情、也是受害者的份上,能对普照寺从轻发落,莫要尽数查封。寺中尚有诸多典籍文物,乃前人心血,亦有无辜僧侣需寻安身立命之所……罪僧愿以残躯,承担所有罪责,换取寺庙一线生机。”言辞恳切,涕泪交流。
狄仁杰沉默片刻,道:“普照寺最终如何处置,需待桉情完全审结,奏明朝廷定夺。但寺中藏污纳垢多年,必须彻底清查整顿,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僧众,凡未涉案者,官府自会甄别安置。你之罪责,自有律法定论,非你一人可担全责。”
慧明闻言,知道狄仁杰已算网开一面,未将寺庙一棍打死,心中稍安,再次拜谢:“多谢阁老慈悲。罪僧还有一事……”
“讲。”
慧明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旧黄布包裹的小册子,双手奉上:“此乃普照寺历代住持手录的《寺志》及部分重要账目副本,其中记载了寺庙田产变迁、重大修缮、以及……一些历代方丈才能知晓的隐秘。镜明师叔圆寂前交于我,并叮嘱非万不得已不得示人。其中……或许有关于虚云师叔祖早年入寺记载,以及庚辰火灾前后一些未载于明账的开支去向。罪僧愿献出,或可助阁老厘清旧事,追查余孽。”这是他手中最后的、也是最有价值的筹码了。
狄仁杰接过,入手颇沉。他深深看了慧明一眼:“此物本阁收下。你若真心悔过,在狱中亦可继续检举揭发,戴罪立功。”
“罪僧明白。”
慧明被带了下去,背影句偻,步履蹒跚,一个时代随着他的离去而彻底落幕。
狄仁杰翻开那本陈旧的《寺志》,借着烛光快速浏览。其中果然有关于虚云(记载为“云游僧虚云,精医术,留寺”)入寺时间的明确记录,以及庚辰年后几笔用途不明的巨额“特别香火”支出,指向几个与外地商号相关的名目。这些都是追查邪教网络和资金流向的宝贵线索。
他将册子交给曾泰:“仔细研读,与黑莲药母、虚云口供及已查获账目对照,务必理清所有资金和人员往来脉络。”
“是!”
处理完慧明之事,夜已深沉。狄仁杰感到一阵疲乏袭来,连日奔波劳心,毕竟年纪不轻。他走出二堂,来到庭院中。秋夜寒凉,月华如练,洒在寂静的州衙屋嵴和古树之上,投下清冷的光影。
如燕从厢房方向走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叔父,您忙了一整日,夜也深了,喝点羹汤暖暖胃,早些歇息吧。安安已经睡了,寅生也还好。元芳大哥那边也传话回来,说黑风坳后续清理基本完成,已押解剩余俘虏和查获物资回城,他本人稍后就到。”
狄仁杰接过羹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点点头:“辛苦你们了。元芳回来,让他也早点休息,伤要静养。”
“元芳大哥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他说要亲自向您禀报清查结果。”如燕笑道,随即又敛了笑容,“叔父,安安那孩子……虽不能言,但那双眼睛,看着让人心疼。她比划着问爹爹,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狄仁杰轻叹一声,望着空中皎月:“世间苦难,多由人心贪嗔痴而起。安安的父亲,或许早已遇害,或许仍在某处挣扎。我们能做的,便是尽全力查明真相,惩处罪恶,给这些无辜受难者一个交代,也给活着的人一个安宁的未来。这碗羹汤,是百姓安居乐业、孩童安然入梦时,方有的寻常温暖。而这温暖,需要我等执律法之剑,去守护,去涤荡一切试图破坏它的阴霾。”
如燕默默点头,站在狄仁杰身侧,一同望着静谧的夜色。州衙内外,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兵士的脚步声和更梆声偶尔响起,昭示着秩序与守护。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李元芳回来了。襄州钟鸣一桉,随着核心人犯陆续落网、关键证据不断汇集,已进入最后的证据梳理和收尾阶段。然而,弘严在逃,余毒未清,那所谓的“附骨香”如同悬在空中的利剑,而安安父亲的下落、邪教可能残存的隐秘网络,仍是需要继续追查的谜团。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月光下,救出的孩童得以安睡,罪恶的巢穴已被捣毁,真相的大门正在一扇扇打开。狄仁杰饮尽碗中微温的羹汤,感受着那股暖意流入四肢百骸。他知道,短暂的休整是为了接下来更彻底的清算。稚子无言,禅心忏悔,都在这秋夜寒风中,化为推动正义车轮继续向前的力量。明日,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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