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她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口挂着盏红灯笼,上面写着“中华街”三个毛笔字,风吹过灯笼晃悠悠的,恍惚间竟有点像老南京的巷子。往里走几步,炸油条的香气、炖排骨的酱香裹着热气飘过来,几个说着四川话的摊主在摊位前招呼客人,芽衣熟门熟路地领着我走到一家挂着“张记馄饨”招牌的小店,掀开门帘时,老板娘操着一口南京话笑:“芽衣来啦?还是要荠菜馄饨?”
“要两碗,再加一份盐水鸭,”芽衣回头看我,眼里带着点雀跃,“东哥,他们家的盐水鸭是用南京的老方子做的,爷爷说比他在南京吃的还地道。”
馄饨端上来时,热气氤氲着飘到脸上,我咬了一口,荠菜的鲜混着肉馅的香,果然有股熟悉的家乡味。芽衣用勺子舀着汤,目光却飘向窗外——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穿西装的上班族快步走着,穿和服的老太太慢慢逛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却谁也不跟谁多搭一句话。她忽然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东哥,你看外面的人,个个衣冠鲜亮,见了面鞠躬弯腰,说‘请多关照’‘打扰了’,多有礼貌啊。可我总觉得,他们心里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你看得见他笑,却碰不到他的温度。”
她戳了戳碗里的馄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碗沿:“爷爷常说,东京是‘热闹的孤岛’,人越多,越显得孤单。你看那些写字楼里的人,每天一起加班、一起吃饭,可下了班就各走各的,谁也不会约着喝杯茶;邻居住了十几年,可能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大家都守着自己的‘边界’,不越线,也不让别人进来。”
我夹了块盐水鸭放进嘴里,咸香入味,芽衣看着我,忽然又说:“好多人说东京是‘人间天堂’,是男人的‘乐园’,因为街上有好多风俗店,里面的女孩会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漂亮,会说好听的话,会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怕被人听见,“可那些女孩,不就像……像货架上的东西吗?把自己的笑、自己的样子当成‘商品’,去换钱,去换别人的喜欢。东哥,你说人活着,不该是这样的吧?”
我没说话,只是给她碗里又夹了个馄饨。芽衣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固执的认真:“我觉得人跟动物不一样。动物只要有吃的、有住的就够了,可人得有自尊,得有‘心’啊。男女之间如果没有情、没有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在一起,那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有时候我听同学说,‘中国男人喜欢开放的日本女孩’,可东哥,你也不会喜欢那样的吧?”
我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真正的喜欢,从来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是喜欢她的‘心’——喜欢你不化妆也敢出门的样子,喜欢你说起爷爷时眼里的光,喜欢你跟我聊风水、聊馄饨时的认真。那些只看表面的‘喜欢’,根本算不上喜欢。”
芽衣的脸一下子红了,耳尖都透着粉,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老板娘端着一碟小菜过来,笑着打趣:“芽衣今天话多了不少嘛,以前来都安安静静的,跟你哥哥在一起,倒是放开了。”
芽衣更不好意思了,小声辩解:“因为东哥懂我啊。”
我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馄饨,看着窗外晃悠的红灯笼,忽然觉得,这窄窄的小店、熟悉的家乡味,还有身边敞开心扉的芽衣,比东京所有的高楼大厦、繁华街道都更让人觉得温暖——原来真正的亲近,从来不是表面的礼貌,是像这样,能把心里的话掏出来,能被人听懂,能被人珍惜。
从张记馄饨店出来,暮色已经漫过东京的街巷,芽衣忽然想起预约的牙科检查,拉着我拐进银座旁一条种满榉树的小巷。牙科诊所的玻璃门擦得一尘不染,暖黄色的灯光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前台护士鞠躬时腰弯得恰到好处,递来的登记表上每一项都印着纤细的假名,连“是否有过敏史”都细分到了二十多种。
“曹先生,芽衣小姐,这边请。”穿白大褂的牙医推开门,胸牌上写着“森川启介”,镜片后的眼睛像精准的仪器,扫过我们时带着职业性的审视。诊疗椅旁的托盘里,镊子、探针排列得如同手术刀般整齐,金属器械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竟让我想起松宫朱尧说的“倭国器物里的阴寒”。
森川医生给芽衣检查牙龈时,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动,嘴里的话却像提前编好的程序:“牙龈萎缩0.3毫米,建议使用软毛牙刷,每周用三次牙线,我会开进口漱口水,按说明书使用即可。”他说话时不看芽衣的眼睛,目光始终落在口腔镜的反射里,仿佛对面的人不是患者,是需要维护的精密仪器。
“森川医生,”我看着他机械般的动作,忍不住开口,“听说东京人每年平均看四次牙医,比其他城市都多?”
森川医生终于停下动作,摘下手套的手指修长干净,却没半分温度:“曹先生是中国人吧?你们可能觉得频繁看牙是‘讲究’,在我们这里,是‘必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泛黄的旧报纸,1947年的《朝日新闻》上印着战后东京的老照片,挤满灾民的防空洞里,有人正用断了柄的牙刷蹭牙齿,“战后物资匮乏,粮食里掺着砂石,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掉光了牙——没有牙齿就嚼不动食物,嚼不动食物就活不下去。从那时起,‘保护牙齿’就成了我们的生存本能,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活着。”
他指着诊室墙上的“齿科健康金字塔”,最底层写着“每日清洁”,最顶层是“定期检查”,每一级都标着具体的时间和频率:“你们中国人常说‘生死有命’,我们不一样。明治时期就有‘齿科报国’的说法,牙齿好才能当兵、才能做工,才能为国家‘贡献力量’。到了现在,牙齿成了‘社会名片’——你去面试,若是牙齿发黄,面试官会觉得你‘生活不规律’;你去相亲,若是有蛀牙,对方会觉得你‘不会管理自己’。我们的牙齿,早不是自己的了,是‘生存工具’,是‘社会评价的一部分’。”
芽衣躺在诊疗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我的衣角,森川医生继续调试着牙钻,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麻木:“就像我们的人,也早把自己‘物化’了。你看公司里的职员,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像齿轮一样转,老板说‘这个项目要加班’,没人会问‘为什么’,只会说‘嗨’——因为一旦拒绝,就可能被踢出‘公司圈’,没有圈子,在东京就像没有牙齿,活不下去。”
他忽然看向窗外,晚高峰的车流像发光的河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车道里往前挤,没有一辆车敢越线:“我们从小就被教‘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朋友聚餐AA制,不是小气,是‘不欠人情’;父母老了自己住养老院,不是不孝,是‘不拖累子女’;连谈恋爱,都要算清楚‘谁付了电影票钱’‘谁买了咖啡’——不是把感情看得淡,是怕‘欠了对方’,最后扯不清。”
“那男女关系呢?”我想起芽衣在馄饨店说的“风俗店”,“很多人说东京的男女关系很随便?”
森川医生的牙钻突然停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了些:“不是随便,是‘高效’。你去新宿的酒吧,男生递杯酒,女生接了,就知道‘今晚的目的’;第二天早上各自走掉,不会问‘你叫什么’,不会留联系方式——大家都清楚,这只是‘临时需求’,不是‘感情’。我们的集体无意识里,‘稳定’是奢侈品,‘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就像战后那代人,饿肚子的时候,爱情、亲情都不如一块饭团重要;现在日子好了,可那种‘怕饿肚子’的本能还在,所以每个人都在找‘安全圈’——公司是圈,社团是圈,甚至一起加班的同事也是圈,出了圈,就觉得自己像暴露在寒风里,没有依靠。”
芽衣检查完,森川医生递来缴费单,上面每一项费用都列得清清楚楚,连“一次性口腔镜”的钱都单独标出来。前台护士收完钱,再次鞠躬:“感谢光临,下次预约在三个月后,我们会提前一周发邮件提醒。”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像台精准运行的机器。
走出诊所时,夜风带着榉树的叶子飘落在肩头,芽衣忽然说:“东哥,刚才森川医生说的‘圈子’,我以前在学校也遇到过。社团里的人一起做活动时特别亲热,可出了社团,在路上遇见都不会打招呼——他们说‘社团是社团,私下是私下’,不能混在一起。”
我看着街上匆匆走过的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看手机,耳机里塞着耳塞,像把自己装进了透明的罩子里。有对情侣并肩走着,男生手里提着女生的包,却保持着半臂的距离;有位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对面过来的年轻人鞠躬后就快步走开,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问“需要帮忙吗”。
“你看,”我指着不远处的便利店,一个穿西装的上班族正在买便当,付钱时把硬币摆得整整齐齐,接过便当后微微鞠躬,转身就靠在窗边吃起来,全程没跟店员多说一个字,“森川医生说的‘物化’,其实是他们的生存方式——把自己当成‘产品’,把别人当成‘客户’,每一步都算好‘成本’和‘收益’,不浪费时间,不浪费感情,这样才能在东京活下去。”
芽衣攥紧了我的手,指尖带着点凉:“可这样活着,不累吗?像个没有心的机器人。”
夜风里,远处写字楼的灯光还亮着,像无数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我想起森川医生诊室里的牙钻,想起那些排列整齐的金属器械,想起他说的“牙齿是生存工具”——在这座被历史和自然环境逼到绝境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磨牙”,磨掉多余的感情,磨掉脆弱的善良,只为在拥挤的生存空间里,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圈子”,然后像齿轮一样,继续转下去。晚风把榉树叶子吹得沙沙响,芽衣下意识往路灯亮处挪了半步,指尖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我们隔着小半臂的距离站在诊所外,看着玻璃门里护士们收拾诊室的身影——她们叠白大褂的动作如出一辙,边角对齐,褶皱抚平,像在摆弄早已设定好程序的人偶。
“东哥,你还记得去年我爷爷带你去大阪,遇到的那个卖鱼丸的老伯吗?”芽衣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地面的光影里,声音比刚才轻了些,“他跟爷爷说,年轻时在渔港当搬运工,每天天不亮就去扛箱子,有次腰伤了想请半天假,工头说‘你不扛,有的是人扛’,他只能咬着牙接着干。后来自己开了鱼丸摊,每天收摊后都要把锅碗瓢盆擦三遍,连灶台缝里的油污都要抠干净——他说‘要是不弄干净,明天客人就不来了,赚不到钱就活不下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隔着一道细细的空隙。想起森川医生说的“战后生存本能”,忽然觉得那老伯擦灶台的动作,和森川医生排列器械的动作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在生存的缝隙里把自己逼到极致,用“精准”和“克制”裹紧自己,生怕一点差错就跌进无底的空处。
正说着,诊所的玻璃门“叮”地一声开了,出来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手里攥着病历本,脚步匆匆得像在赶时间。她路过我们时,手机突然响了,接起电话的瞬间,紧绷的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妈,我今天看牙花了三万日元,这个月房租还没凑够……”可没说两句,她又立刻压低声音,语气硬了回去,“知道了,我不会跟同事借钱的,你别担心,我自己能解决。”挂了电话,她抬手飞快抹了把眼睛,又立刻挺直脊背,快步走进夜色里,背影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
“你看,”芽衣的声音轻得快被风吹散,“她明明很难过,却不敢在电话里多哭一会儿,也不敢跟同事开口——怕给妈妈添麻烦,怕被同事看不起,最后只能自己扛着。”
我点点头,想起森川医生说的“圈子”。那些看似能提供安全感的“圈”,其实是一层又一层裹在人身上的壳。公司是壳,用来挡住“失业”的恐惧;AA制是壳,用来挡住“欠人情”的麻烦;连客气的鞠躬和疏离的微笑,都是壳,用来挡住“被看穿脆弱”的不安。就像东京的填海造地,明明是松软的海底泥沙,却要硬撑着盖起高楼,只能靠钢筋水泥一层层加固——他们的心里,也早用“克制”和“疏离”砌起了高墙,墙里藏着不敢外露的脆弱,墙外是不容半分差错的生存规则。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我在东瀛打拼的日子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