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回神，她已换了第二套——绯红的齐胸襦裙，领口缀着颗莹白的珍珠，裙裾上绣着层叠的海棠花，从浅粉到深红，像把暮春的海棠都凝在了布上。她往肩上搭了条浅绿披帛，抬手时故意让披帛垂落，右手捏着帛角轻扬，左手扶着腰间的玉带，转身时裙摆旋成一朵绯红花苞，披帛则像花瓣般展开，恰好遮住半张脸，只露着眼尾那颗红痣，在灯光下艳得惊人。“长安暮春有‘海棠宴’，姑娘们都爱这么转着圈敬酒，”她笑着放下披帛，走到月光下，让银辉落在裙裾的海棠上，“你看这花瓣的针脚，是‘打籽绣’，摸起来鼓鼓的，像真的海棠结了苞。”
第三套是盛夏的石青交领襦裙，衣料是透气的苎麻，袖口绣着缠枝莲，裙摆下摆还缝了圈细穗。她双手拎着裙角轻轻一扯，襦裙便顺着身形垂落，交领往脖颈间一扣，露出纤细的锁骨，再弯腰理了理裙摆的细穗，起身时故意晃了晃腰，细穗跟着簌簌作响，像盛夏的风吹过荷塘。“夏天穿这个最是凉快，苎麻吸汗，走再远的路也不粘身，”她走到窗边，让夜风拂过衣袖，缠枝莲纹样在风里轻轻晃动，“你看这交领的斜纹，从左肩到右腰，刚好把身形衬得又细又长，盛唐的仕女都爱穿交领，说这样走路时肩膀不僵，更显灵动。”
第四套是初秋的杏黄对襟衫裙，衫子是半透明的纱质，上面印着细碎的桂花纹，裙子是厚重的缎面，绣着“秋水长天”的纹样。她先穿好裙子，再拎着纱衫往肩上搭，故意让纱衫的领口歪向一侧，露出肩头的一小片雪白，再抬手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玉簪的梅花簪头刚好落在纱衫的桂花纹旁，像雪后寒梅映着桂树。“入秋早晚凉，穿纱衫要配缎裙才不冷，”她走到油灯下，让暖光透过纱衫，把桂花纹映在墙上，“你看这纹样，远看像细碎的月光，近看才知道是桂花，盛唐的宫妃秋天都爱这么穿，说纱衫透光能显肤色。”
第五套是深秋的墨绿袄裙，袄子是厚缎面，绣着松竹梅“岁寒三友”，裙子是暗纹罗，走动时能看见细碎的银线。她把袄子的领口立起来，刚好遮住下巴，双手拢在袖筒里，沿着走廊慢慢走，故意让裙摆的银线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深秋的寒星落在地上。走到博古架前时，她忽然转身，双手背在身后，让袄子后背的“岁寒三友”完全展开——墨绿的缎面上，青松挺拔，翠竹疏朗，寒梅傲雪，针脚细得连松针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深秋要穿得端庄些，袄裙的领口高，能挡风，”她眼神忽然沉下来，语气也郑重了些，“你看这松竹梅，不管天多冷都不枯，就像咱们中华民族，再难也能熬过去。”
最后一套是寒冬的大红斗篷，斗篷边缘镶着圈白狐毛，领口绣着“福寿绵长”的纹样，连系带都是织金的。她把斗篷往身上裹，双手拉着斗篷的前襟往中间一合，再系上织金带，故意让狐毛蹭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然后抬头望着我，眼底盛着灯光与月光，像落了两捧星火。“冬天穿这个出门，风都吹不进来，狐毛是江南的白狐，软得像云，”她原地转了个圈，斗篷旋成一团红火，织金带在光下闪着亮，“盛唐正旦节时，宫里的娘娘都穿这样的大红斗篷，说红色能驱邪，也能盼着来年红火——你看这领口的‘福寿绵长’，一针一线都绣着念想，就像咱们对中华的念想，从来没断过。”
六套汉服换下来，她额角沁了薄汗，鬓边的碎发沾在脸颊，却依旧笑得明亮。她的腿纤细笔直，穿曲裾时显端庄，穿襦裙时显灵动，穿斗篷时则像团暖火，衬得身姿愈发窈窕；她的眼眸始终亮着，抬手理衣料时的认真，转身展纹样时的雀跃，说起盛唐典故时的笃定，都像淬了光——那是对中华文脉的坚守，是对汉唐风骨的向往，是把千年文明穿在身上的骄傲。
此刻堂屋里的桂魄酿还冒着轻烟，月光落在博古架的瓷器上，汉服的纹样在光影里流转，我忽然觉得心头发烫。在这倭国的深夜，竟能遇见这样一个女子：她让曲裾的垂顺里藏着曲江池的春，让襦裙的灵动里裹着长安的夏，让袄裙的端庄里凝着深秋的骨，让斗篷的热烈里盛着寒冬的暖。原来所谓“着迷”，从来不是因为容貌，是因为她身上那股子鲜活的“魂”——那是盛唐的风，是中华的根，是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让文明重现光彩的光。
桂魄酿的甜香还绕着鼻尖，芽衣刚解下红斗篷的织金带，指尖还沾着狐毛的软绒，见我望着她发怔，忽然弯起眼笑：“东哥怎么不说话？是这几套衣裳不好看吗？”
我才回过神，指尖竟还残留着方才替她扶披帛时触到的苎麻凉意，忙摇头：“不是不好看——是我从前总觉得，衣裳是裹在身上的布，今日才懂，有些衣裳里是藏着魂的。”
她闻言脚步一顿，手里的斗篷还搭在臂弯，耳尖又泛起粉：“魂？”
“是魂。”我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案上那套月白曲裾的回纹领上，“方才见你穿它走在廊下，领口一圈圈绕着脖颈，我竟像看见了盛唐的曲江池——岸边的柳丝垂在水里，仕女们提着裙角踏春，连风里都带着迎春的暖。还有那套绯红襦裙，你旋着圈让披帛遮脸时，我好像闻见了长安暮春的海棠香，连你眼尾的红痣，都像海棠花瓣上沾的露珠。”
芽衣的指尖轻轻蹭过曲裾的缠枝迎春，声音轻得像落进茶盏的桂花：“爷爷教我穿汉服时总说，穿衣裳要懂它的‘意’。盛唐的女子穿曲裾，不是为了显身段，是为了走在路上时，衣摆扫过青草不折腰；穿襦裙时转着圈笑，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海棠纹样跟着动，像把春天穿在身上活过来。”
我忽然想起馄饨店里她说的“人得有自尊，得有心”，此刻再看她眼里的光，竟比油灯的火还要亮：“从前我总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喜欢她说话的声音，今日才明白，真正的喜欢，是透过这些表象，看见她心里藏着的东西。就像你穿汉服时，眼里的盛唐，手里的针脚，还有你说‘中华民族再难也能熬过去’时的认真——这些才是最让人心动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忙低头去理案上的纱衫，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茶杯，茶水溅在杏黄衫子的桂花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伸手去扶，指尖刚好覆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一僵，却没躲开，只小声说：“爷爷还说，汉服的好，不止在纹样，更在‘和’。你看这交领襦裙，左襟压右襟，刚好拼成一个‘中’字，不偏不倚；还有这对襟衫裙，两边的扣子对齐，连针脚都要数着走，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这就是‘平衡’。”
“平衡？”我想起她说的民族根脉，忽然懂了，“就像《周易》里的咸卦？无心之感，不是一方贴着另一方，是两个人像交领那样，你护着我，我衬着你，刚好凑成一个安稳的样子。”
芽衣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惊喜的光：“东哥也懂《周易》？爷爷说咸卦是‘男下女上’，不是说谁比谁低，是说男子要放低姿态懂女子的心，女子要敞开心扉应男子的意，就像这襦裙的腰带，男子帮女子系时要顺着她的腰线，女子伸手时要刚好搭在男子的手上，这样系出来的结才紧实，才不会散。”
她边说边拿起石青襦裙的玉带，递到我手里：“你试试？爷爷说，系汉服腰带要‘顺’，不能硬扯。”
我接过玉带，指尖触到她递来的那端，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她转过身，后背对着我，石青的襦裙衬得她肩线愈发纤细，领口的缠枝莲刚好落在我眼前。我屏住呼吸，将玉带绕过她的腰，左手捏着带尾，右手慢慢调整松紧——不敢太松，怕风一吹就散；也不敢太紧，怕勒得她不舒服。
“再往左边挪一点，”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爷爷说，腰带要对着脊柱的中线，这样走路时才不会往一边歪。”
我依着她的话调整，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腰腹，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却没动。等系好结，我刚要收回手，她忽然转过身，手里还捏着那片溅了茶的杏黄纱衫：“你看这桂花纹，湿了一块反而好看，像秋夜里落了滴露水在桂树上。其实人和人相处也一样，不用求着处处完美，像这纱衫的纹路，有疏有密，才显灵动；像这玉带的结，有松有紧，才够结实。”
油灯的光忽然跳了一下，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刚好和我的影子叠在一起。她抬头看我时，眼尾的红痣刚好落在光里，像颗落在盛唐锦缎上的红豆：“东哥，你说中华民族能传承五千年，是不是也因为‘和’？就像这院里的太湖石和锦鲤，石头硬，鱼儿软，却能在一个塘里好好住着；就像这汉服的纹样和衣料，麻的糙，纱的软，配在一起反而舒服。”
我伸手替她拂去鬓边沾着的桂花，指尖蹭过她的耳垂，她的耳尖更红了，却没躲开：“是。就像你和我，你懂汉服的魂，我懂民族的根，我们凑在一起，才能把心里的话都说透，才能像这交领襦裙一样，彼此衬着，彼此护着。”
她忽然踮起脚，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是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上面刻着小小的“和”字。“这是爷爷给我的，”她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着，“他说戴着它，能遇见懂‘和’的人。”
我握紧玉佩，掌心传来玉石的温润，再看她时，她已低下头，手指轻轻绞着红斗篷的狐毛，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眼里盛着的，是比月光更软的笑意。堂屋外的风还在吹，柳丝拂着方塘的水面，锦鲤偶尔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青石板上，像在为这夜里的心意，轻轻打着节拍。
瓷杯碰着案角的脆响还没散，窗缝里已钻进东京冬夜特有的清寒——近日市区夜间气温不过三五摄氏度，细碎的雪粒裹着六本木方向飘来的灯影，落在窗棂上簌簌轻响，连空气都带着点凉丝丝的清冽。方才和芽衣就着桂花糕喝的女儿红，后劲竟这样足，连窗外银座彩灯映在雪地上的斑驳光影，都听着像隔了层棉花。她扶我往长榻上坐时，我眼尾的余光里，尽是她月白改良款浴衣下摆扫过青石板的弧度，浴衣领口缀着的细蕾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裙角沾着的雪粒还没化，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像极了方才她转身时，发梢垂落的软弧。酒气往上涌时，连她发间银铃的轻响都慢了半拍，我伸手想扶案角，指尖却擦过她垂在身侧的手，温软的触感像揉了团刚捂过暖炉的棉絮，指缝间还能触到她掌心因绣活磨出的薄茧，更能感受到她腕间缠绕的软丝带，末端系着的小巧蝴蝶结蹭过我的皮肤，痒得人心尖发颤，让我忍不住多碰了半分。恍惚间，那只手的轮廓竟有些模糊——是芽衣的手吗？指尖带着兰草香的软，可掌心的温度，又像极了从前苏瑶替我暖手时的温；指节处淡淡的薄茧，倒和沈清禾练毛笔时磨出的印子有几分像，连她指尖轻颤的弧度，都偶尔会和沈清禾递茶时的模样重合。我晃了晃头，酒意让思绪发飘，再定睛看时，还是芽衣垂着眼的模样，耳尖泛着粉，像被灯烟熏透的胭脂，鬓边还沾着片没抖落的雪绒，浴衣的宽松版型恰好勾勒出她柔美的肩背曲线，领口微敞，能瞥见锁骨浅浅的沟壑，在暖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东哥慢些，”她的声音隔着一层酒雾，听着竟有些发飘，忙握紧我的肘弯，另一只手替我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指腹蹭过我颈间微凉的皮肤，带着她掌心的暖，“外头雪越下越大，东京夜里最冷了，酒喝多了容易着凉，我去给你取床厚毯。”她转身时，浴衣的后襟绷出细巧的腰肢曲线，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像被风拂动的莲瓣，雪粒从她发梢落在肩头，很快便化了，留下一点湿痕，将衣料浸得微微贴身，更显身姿窈窕。我望着那抹白影往内间走，眼晕得厉害，竟觉那背影忽远忽近——有时像雪子穿和服时的纤瘦，和服下摆扫过榻榻米的轻响，和此刻裙角的动静渐渐叠在一起；有时又像樱井美子转身时的柔，发梢垂落的弧度，竟和芽衣此刻的模样有几分重合；偶尔晃神间，那肩背的线条又会染上沈清禾穿旗袍时的温婉，连转身时衣料摩擦的轻响，都带着几分相似的柔。可等她抱着绒毯回来，我再看时，还是她眼睫垂落的样子，手里的绒毯沾着艾草香，边角还绣着我前几日说喜欢的并蒂莲，是独属于她的味道，毯面还带着暖炉烘过的温度，裹着她指尖的热。她走近时，浴衣领口的蕾丝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胸前柔和的弧度在宽松衣料下若隐若现，像雪地里埋着的暖玉，看得人喉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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