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门。
周先生之笔自书数言后,天候竟稍回暖。
世是事,往往也如那戏台上的脸谱,全无道理。
方才还是阴风怒号,欲将人冻裂的肃杀深秋,只因那落魄酸儒提笔一挥,这老天爷乖乖收起了凛冽威势。
按常理度之,此等人物,何以不见青州世道凉薄,独独萦怀这陈根生的寒暖?
日头虽已西斜,光晕透着暖意,照在永宁村泥土路上,连路边野草都好似要重新抽出绿芽来。
陈景良嘟囔着,背着陈根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怪哉。”
背上的陈根生缩在那件拖地的大棉袍里,像只刚出壳的小鹌鹑,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家老爹后脑勺上那根枯黄的草茎发呆。
“不冷了。”
“是咧是咧,老天爷开眼,怕冻坏了我家的小秀才。”
陈景良嘿嘿一笑,把背上的孩子往上颠了颠,脚下生风,直奔村东头的打谷场。
及抵场中,陈根生身上的大棉袍竟消失无踪,他面色惨白,恍若什么东西被取走了。
再观周先生处,掌中已然多一册《恩师录》。
他微哂笑道,旋一踏步出便消弭于原地,瞬间又重现时,手中复添一本《弟子录》。
继而他取出一炉具,置柑橘诸果与茶叶,围炉烹茶。
私塾内燃炭之盆,拨弄间噼啪作响。
数枚皱皮红橘架于铁丝网上,炙烤得滋滋流油,满室是氤氲暖烘烘的陈皮馥气。
此时周先生通体舒坦,他掌中捧一盏热茶,茶汤澄澈莹亮,绝非隔夜碎茗,实为上界特供仙芽,香气凝于方寸,丝缕未散。
“这就叫物归原主。”
周先生剥开一只烤热的橘子,也不嫌烫,一瓣瓣往嘴里塞,吃得眯起了眼。
还是下界好。
“这就是生活……”
周先生顺手将那两本通天灵宝往脑袋底下一垫,全当了个枕头。
身子往那破藤椅上一缩,没多大功夫,那轻微的鼾声就在这寂静的私塾里响了起来。
户外寒风复起,然塾内却暖意氤氲,宛若春阳当午。
真仙人高眠正酣,苦却了外头众生。
……
陈景良背着小儿子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彻底擦黑了。
那一阵子怪异的暖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北风卷土重来,刮在脸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生疼。
“爹,我去做饭。”
五岁的陈景意懂事得早,见爹累得气喘吁吁,赶忙搬了个小马扎去灶台边生火。
陈景良把背上的陈根生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板上,又拿那床不知道补了多少次的棉被给裹严实了。
“根生啊,还有事没?”
陈根生好像没事了,小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有些透明,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不冷,你也歇歇。”
陈景良嘿笑两声,伸手在身上胡乱蹭了蹭。
“爹心里头热乎着呢。”
他是真热乎。
那个大坟包似的冰窖就在后院矗立着,那可是全家人的聚宝盆。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等到明年开春,那窖里的冰块就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到时候,景意能去县里最好的武馆,根生也能吃上那回春堂的补药,说不定还能把这先天不足的毛病给养回来。
想到这儿,陈景良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晚饭很简单,一锅杂粮糊糊,里头掺了几条晒干的小咸鱼。
爷仨围着个缺了腿的方桌,喝得吸溜吸溜响。
陈景良一边喝,一边含混不清地念叨。
“今儿个我去看了,河湾子那边的冰厚实,明儿一早我就去凿。咱们得赶在官家开采前,先存上一批。那种头茬冰虽然杂质多了点,但用来镇个瓜果什么的足够了,能卖不少钱。”
陈景意放下碗,抹了把嘴,满是认真。
“我也去帮忙。”
“你去个屁啊!”
陈景良筷子头在桌上敲了一记。
“那冰镐比你都沉!你在家看好你阿弟,别让他乱跑,也别让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进门。”
陈景意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陈根生捧碗,细啜糜粥。
他这身子骨弱,吃东西也慢,就像只猫儿。
听父与兄的言语,他心内竟生莫名之感,有点难以名状。
快六岁了,然目及颓圮的屋宇,看陈景良时而癫狂时而明睿的脸,总觉此景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然。
斯情如沉酣长梦,梦醒后前尘尽忘。
唯余骨血中镌刻之淡漠,与一缕微渺不甘。
陈根生放下了碗,声音细细的。
“我想看书。”
陈景良一愣,随即咧嘴笑了。
“看!想看啥书爹都给你弄来!咱们家根生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是要做大官的!”
他从怀里摸出两文钱,塞到大儿子手里。
“明儿去周先生那儿,给他买包烟叶,让他借两本书给根生看。那酸秀才虽说脾气臭了点,但书还是有不少的。”
入冬初雪,漫天飞絮覆压永宁村,四野皓白,浑然一色。
二子已届六岁。
青州复传消息:
李氏仙族家珍遗失,疑为大修陈根生所为。
遂颁通缉令,所指者竟为一十七岁少年人。
北风紧,雪虐风饕。
永宁村挂了一层白霜,像是披麻戴孝。
村头树下头围了一圈人,正对着一张刚贴上去的黄榜指点。
那榜文上的墨迹还没干透,被雪水一洇,往下流着黑汤子,瞧着森然可怖。
画影图形上是个少年郎,眉目清秀。
下书三个大字,陈根生。
旁注更是骇人听闻。
此獠乃灭世大妖魔,毁人道基,吞人血肉,凡我李氏治下子民,见之必报,隐匿者同罪,诛九族。
陈景良混在人群里,只探头瞧了一眼,那一瞬间他觉着天灵盖都被人掀开了,灌进去了一大瓢滚烫铅水。
十七岁的妖魔。
六岁的病儿。
虽说年纪对不上,模样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这名字,是一笔一划都不带差的。
这世道,姓李的是天,姓陈的是草芥。
草芥若是跟妖魔同名,那便是长歪了的草,得连根拔起,还得把土都给烧焦了才算完。
陈景良喉咙里发出咯喽一声怪响,那是癫疾要犯的前兆。
他死死咬着舌尖,鲜血在嘴里弥漫开来,硬生生把那股子抽搐给压了下去。
“看鸡毛看!都散了!”
负责张贴榜文的差役,穿着一身新簇簇的皂隶服,腰间挂着把雁翎刀。
他手里提着浆糊桶,拿眼白横着众人。
“李爷有令,宁杀错,不放过。各村各户,凡名唤陈根生者,不管是老的少的,喘气的没气的,统统要查!”
“哪怕是条狗叫这名的,也得把皮剥下来验验!”
陈景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
村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那是差役们开始进村搜人了。
“咣当!”
那是隔壁麻子家的门被踹开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一阵鸡飞狗跳,女人的哭喊、男人的求饶,还有棍棒打在肉上的闷声。
陈景良猛地一惊,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冲到灶台边抓了一把锅底灰,又倒了点香油和成一团泥膏。
“来,涂上!都涂上!”
他也不管烫,把那黑泥往陈根生脸上抹,将那张清秀惨白的小脸涂得跟黑炭头一样。
“景意,你带阿弟从后门带着弟弟躲进冰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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