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灵澜国一隅有山门,临近红枫谷三千公里旁。
此地无宗门之号,独称李氏仙族。
自天柱山一事既罢,李蝉持《弟子录》广纳金丹修士五十名,合此前之众,共两百修士,竟皆冠李姓。
不知其本为李姓,亦或《弟子录》此通天灵宝为之改易姓氏。
彼时李氏仙族大殿之内,乱作一团,白眉老祖李蝉执问题蛊,反复问一事,
“《弟子录》为谁所窃?”
问题蛊三度作答,皆说是那邪魔陈根生。
“陈根生修为几何,已至元婴境?”
问题蛊答曰。
“其力甚弱,寻常凡夫亦可诛之。”
当日李蝉长叹,双手笼于袖中,终未颁下片言指令,盖因其将闭关结婴,且料此过程当极速功成。
唯李稳私自发令,于凡俗地界通缉陈根生。
而这李氏仙族,实则未如传闻所言已压过红枫谷风头,想来是李稳身兼红枫圣子,于两大势力间斡旋,方致以讹传讹,竟有李氏仙族凌驾红枫之说。
实则偌大李氏仙族,恐难挡红枫谷之威。
青牛江郡,永宁村。
风雪夜归人,未若是这一家三口来得凄惶。
李癞子回去复命,只说是去永宁村搜了一圈,那疯子家里穷得耗子都流泪,哪里藏得住什么妖魔。
至于打人的事,他只字未提。
上面的人似乎也就是走个过场。
毕竟这青州地界,叫陈根生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今儿个抓一个,明儿个宰一双,杀得过来?
那张贴在村头的黄榜,没过几天就被一场北风给刮了下来,落进了烂泥塘里,被老牛踩了几脚,稀烂得看不清眉目。
起初几日,陈景良还如惊弓之鸟,把小儿子锁在屋里,生怕漏了风声。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村口的狗照样叫,隔壁的婆娘照样骂街,李癞子也没再带着人踹门。
这永宁村的日头,照样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陈景良那个凹下去的脑袋,也没见有什么后遗症,反倒是让他成了村里的一桩奇谈。
他干活更卖力了。
天还没亮,就带着景意去河湾子凿冰,那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坨子,被他像是搬金砖一样,哼哧哼哧地背回后院,填进那个大坟包里。
到了腊月初八。
周家私塾重新开课。
陈景良起了个大早,特意烧了锅热水,把陈根生从头到脚洗刷了一遍,又从箱底翻出那件周先生送的旧棉袍,给儿子裹上。
“去吧。”
陈景良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把用来凿冰的铁钎子,哈着白气。
“要是有人问你叫啥,你就大大方方说叫陈根生。要是有人敢动你……”
他指了指自己那个凹陷的脑门。
“就让他来试试爹这脑袋还硬不硬。”
陈根生抱着书袋脚踩在雪地上。
路过村口那棵大槐树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个烂泥坑。
黄榜已经彻底烂没了。
唯余数片碎纸,于寒风中旋舞不休,间或有不惧酷寒的蜚蠊穿行而出。
私塾里,周先生手里捧着个茶壶,正眯着眼听前排的孩子背书。
见陈根生进来,他眼帘微抬,指向那角落锈蚀火盆。
“坐那儿去,近火取暖。”
陈根生乖巧地走过去,放下书袋,赶紧把小手伸到火盆上方。
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唯有窗外几株寒梅,凌霜傲雪,开得正艳。
这世间道理,向来是没道理可讲的。
陈根生文无所成,武无所就,看着像一介庸碌之辈。
纵读书卷,也懵然未解。
大坟包似的冰窖,吃了他爹的血汗钱,只可惜没到吐真金白银的时候。
这两兄弟却活出了两个模样。
老大陈景意,像是一棵在盐碱地里野蛮生长的大树,皮糙肉厚,筋骨里透着股狠劲。
老二陈根生,却似个纸扎的灯笼,风一吹就晃,火一烤就着,整日里捧着那几本从周先生那借来的破书,读得昏天黑地,却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冬已深,距离冰窖吐钱的夏天时候尚远着呢。
日将西沉,放了堂。顽童围作一圈,圈中尘沙飞扬,喧嚷不休。
“打!打死这疯子的种!”
一个穿着崭新绸缎袄子的胖墩,正骑在一个瘦小身板上,挥着王八拳乱砸。
这胖墩叫李贵,家里原是杀猪的,如今改了李姓,杀猪刀换成了衙门的腰牌,那是抖起来了。
而被压在底下的,正是陈根生。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本《幼学琼林》,书皮都被扯烂了,嘴唇紧闭,愣是一声不吭。
“把书给我撕了!”
“病秧子也配读书?这世道姓李的才配读书,你个姓陈的杂碎识字也是个当苦力的命!”
周遭的小崽子们跟着起哄,有几个手欠的,甚至捡起土坷垃往陈根生身上砸。
“李贵,你找死!”
一道人影从草垛子后面窜了出来,快得像头下山豹子。
还没等众人看清,那李贵就像个肉球似的,被人一脚踹飞了出去,滚在地上哼哼唧唧,一身绸缎沾满了驴粪蛋子。
陈景意站在场中,那是气极了。
“谁动我弟?”
书上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说以德服人。
以鸡巴。
道理就像是个屁,放了就散了,只有景意的拳头是硬的,是真切能让人闭嘴。
读了这么多书,满脑子圣贤教诲,到头来,还得靠哥哥一身伤来护着。
这书读来何用?
陈根生心下凄然。
所幸这世上有二人倾心待彼,爱无旁骛。
自己书读不成,等夏天开冰窖的时候,应该好好卖冰报答家里。
“阿弟,冷不?”
“不冷。”
陈根生趴在哥哥背上,看着路边枯死的蒿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蒿草。
根基浅薄,命数也薄。
夏天这个词儿听着就热乎。
可夏天还有多远呢?
如今才腊月。
离立春还要过个大年,离能穿单衣的日子,还得熬过漫长的倒春寒。
陈根生这破败身子就像个漏油的灯盏。
也不知道那里头的油,还够不够烧到冰块变成银子的时候。
两个小孩回了家,屋里头点了灯,陈景良就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
也是此时,木门又被人从外头推开。
风雪卷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跨进了门槛。
来人穿了一身厚实貂裘,正是那如今改了李姓,掌管一郡渔业生杀大权的李明李鱼首。
他身后没带那两个惯常跟着的打手,就这么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景良啊,还没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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