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第一军司令部作战室。
晨曦的微光挣扎着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给室内冰冷的空气镀上了一层惨淡的灰白。灯光依旧亮着，却驱不散那几乎凝固的绝望。
松岩义雄中将吐血昏迷被紧急送往陆军医院后，偌大的司令部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压抑。
参谋长筱冢义男中将独自坐在原本属于司令官的位置上，脊背僵硬地挺着，试图维持帝国将军最后的风度。
但他那布满血丝、眼袋深重、面色灰败的模样，以及无意识微微颤抖的手指，都出卖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和行将崩溃的神经。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祈祷不要再有更坏的消息传来。然而，在这样一个溃败之夜，祈祷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凌晨一点刚过，通讯课的门被推开，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中村少佐再次出现，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他的脸色比之前送成田诀别电时更加难看，眼神躲闪，步伐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筱冢义男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参……参谋长阁下……” 中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真野旅团长……急电……”
筱冢义男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中村手中的电文纸，仿佛要透过纸张看到那血淋淋的现实。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电文。
目光扫过字句：
“……职部排除袭扰，终抵落凤坡战场，然为时已晚。经查，野战重炮第一旅团已遭八路军新一旅主力歼灭性打击。
战场惨烈，帝国勇士遗骸遍布，重炮损毁严重……初步勘察，约有二十余门150毫米及105毫米重炮被毁（或被掠走关键部件），
牵引车及运输车辆损毁数十辆……成田旅团长以下，官兵约五千余人，恐已全员为天皇陛下玉碎……敌军已撤离，踪迹不明……请示下一步行动，是否继续追击……”
“二十余门……被毁……” 筱冢义男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当然明白“被毁”二字的背后含义——这意味着至少还有二十多门重炮，很可能已经落入八路军之手！
八路军那本就神秘莫测的“超重炮”集群，如今再加上这二十多门帝国制式的150毫米、105毫米重炮……他们的远程火力将达到何等恐怖的程度？
追击？让真野那五千、且疲惫不堪的旅团，去追击刚刚歼灭了五千精锐、很可能缴获了大量重炮、士气如虹的八路军新一旅主力？这哪里是追击，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万一再被李云龙设伏……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已经不敢再下任何可能导致进一步损失的进攻命令了。
但如此惨重的失败，如此重大的损失，他一个参谋长，如何能瞒得住？又如何承担得起？
他颓然地将电文放在桌上，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有千钧之重。沉默良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对中村说道：
“给真野少将回电……命令他，旅团就地转入防御态势，严密警戒，派出侦察部队探明八路军撤退方向即可，不得贸然追击。一切……等待方面军和司令部的进一步指令。”
“嗨依……” 中村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参谋长阁下，此事……是否需立即禀报方面军冈村宁次大将？”
筱冢义男闭上眼，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知道，必须上报，而且必须立刻上报。松岩司令官昏迷，他现在是太原的最高负责人，拖延或隐瞒只会让罪责更重。
“准备吧……”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将……将今晚所有战报，落凤坡重炮旅团覆没，南郊机场遭袭损失，以及……以及之前第24师团的损失情况，汇总整理，形成详细报告，即刻发往北平方面军司令部，呈冈村宁次大将亲阅。
言辞……务必恳切，责任……我……和松岩司令官，甘愿承担。”
他终究还是把松岩的名字放在了前面，这既是事实，也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
中村领命，刚要转身去安排，作战室的门再一次被急促敲响。另一名通讯参谋几乎是冲了进来，脸色比中村更加灰败，手中同样捏着一份电文，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参……参谋长！南线……南线第41师团……武藏联队……诀别电！”
“噗通”一声，筱冢义男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彻底崩断的声音。他机械地接过电文，目光扫过。字里行间，是与成田诀别电如出一辙的悲壮与绝望——
“陷敌重围，血战竟日，伤亡殆尽，弹药告罄，已至最后关头……联队长以下，决意全员玉碎，以报皇恩……天皇陛下万岁！”
又一个齐装满员的联队，三千多帝国陆军，在南线的野狼峪，步了北线的后尘。
一夜之间，不，是短短几天之内！先是第24师团损失七千多关东军精锐，接着是战略重炮旅团五千余人全军覆没，现在又搭进去一个精锐联队三千多人……
再加上南郊机场那价值无法估量的二十多架飞机……损失已然超过一万六千余人，还有无法替代的重型装备！
麻木。筱冢义男此刻只剩下麻木。愤怒、恐惧、不甘、绝望……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中燃烧殆尽。
他甚至荒谬地想，如果此刻自己也像松岩司令官那样吐血昏倒，住进医院，是不是就可以暂时不用面对这无边的烂摊子和必然到来的严厉惩处？
可惜，他还能站着，还能呼吸。他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等待指示的参谋们，又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却带不来丝毫暖意的天色，最终，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语气说道：“一并……整理进去吧。发给冈村宁次大将。”
……
北平，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凌晨三点。
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的卧室门被轻轻叩响，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睡梦中的冈村宁次不悦地皱了皱眉。
门外传来参谋长田边盛武中将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司令官阁下，抱歉打扰您休息。太原第一军有万分紧急的战情呈报，需要您立刻过目。”
冈村宁次瞬间清醒了大半。能让田边在这个时候亲自来叫醒他，绝不会是小事。他起身披上睡袍，打开房门。田边盛武站在门外，脸色凝重，手中拿着几份刚刚译出的电文纸。
两人来到隔壁的小会客室，田边将电文双手呈上。冈村宁次接过，就着台灯的光芒快速阅读起来。
随着阅读，他脸上的睡意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铁青。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捏着电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当看到“野战重炮第一旅团确认覆没”、“重炮损毁二十余门”、“武藏联队玉碎诀别”、“南郊机场遭袭，飞机损失二十余架”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时，他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将手中的电文狠狠摔在茶几上！
“八嘎呀路！！松岩义雄！筱冢义男！这两个废物！蠢货！帝国陆军的耻辱！！” 冈村宁次的怒吼在寂静的凌晨房间里炸响，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前几天，关东军第24师团损兵折将，七千多帝国精锐一夜覆没！我看在松岩初来乍到、对手狡猾的份上，没有深究，反而把方面军宝贵的野战重炮第一旅团调给他，指望他戴罪立功，一举荡平太岳山区的八路军主力！结果呢？！”
他指着茶几上的电文，手指都在颤抖，“这才过去几天？！重炮旅团，五千多人，四十八门重炮，连人带炮，全给我丢光了！
还搭上了一个飞行团！现在南线又报销了一个齐装满员的联队！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他们的指挥刀是装饰品吗？！他们的脑袋里装的是稻草吗？！”
田边盛武垂手肃立在一旁，看着暴怒的冈村宁次，心中念头急转。作为参谋长，他同样震惊于战局的急转直下和如此惨重的损失，这在整个华北战场上都是极其罕见的。
但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也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松岩义雄彻底搞砸了，第一军司令官的位置，恐怕要换人了……而这，或许是他田边盛武的机会。
“司令官阁下，请您息怒。” 田边等冈村宁次的咆哮稍歇，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沉痛中带着一丝引导，“八路军，尤其是那个李云龙部，确实狡猾异常，擅长运动伏击，战术诡诈多变。
松岩君和筱冢君，或许……在指挥上确实存在轻敌冒进、侦察不力、应对迟缓等问题，致使皇军将士虽英勇奋战，却……却接连陷入被动，损失惨重。”
这番话，看似在分析原因，实则巧妙地将“指挥失误”的帽子，牢牢扣在了松岩和筱冢头上，同时隐晦地褒扬了基层士兵的“英勇”，将失败的主要原因归结于指挥官的无能。这无疑进一步激化了冈村宁次对松岩二人的不满。
果然，冈村宁次听了，脸色更加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轻敌？冒进？我看他们是蠢！是彻头彻尾的指挥失败！辜负了天皇陛下的信任，辜负了方面军的重托！他们简直应该立刻剖腹，向天皇陛下谢罪！”
田边心中暗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适时地抛出问题，引导冈村宁次的思路：“司令官阁下，事已至此，追责固然重要，但当前更紧要的是，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是继续从其他方向抽调部队，加强扫荡力度，务必寻歼八路军主力，挽回局面？还是……暂且收兵，重整旗鼓，另作他图？”
冈村宁次闻言，胸中的怒火稍稍被现实的难题所替代。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脸色变幻不定。
说实话，他刚刚上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一个多月，踌躇满志地策划了这次五路大军同时扫荡，意图一举扭转华北治安局势，确立自己的威望。
没想到出师不利，首战就遭遇如此惨败，损兵折将，连战略重器都丢了。这口气，他如何能咽得下？
他内心极度不甘，恨不得立刻再调几个师团，甚至请求关东军增援，扑进太岳山，把李云龙和他的新一旅碾成齑粉！
但是，理智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连续的惨败已经严重挫伤了部队士气，各条战线都出现了漏洞。
如果再盲目增兵，急切求战，万一其他区域的八路军也趁机活跃起来，或者李云龙再耍什么花样，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无法收拾的损失。
届时，他冈村宁次刚上任就遭遇战略性失败，恐怕前景会比松岩更惨。
田边察言观色，见冈村宁次犹豫，便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建议，语气显得深思熟虑且为大局着想：“司令官阁下，卑职愚见，接连的作战不利，已极大影响皇军士气，各部均显疲惫。
八路军如今气势正盛，且新获重炮，火力今非昔比。若此刻继续强攻，急于求成，恐正中其下怀。不如……暂缓攻势，命令各扫荡部队退回原驻防地或坚固据点，进行休整补充，恢复士气。
同时，调整策略，对八路军根据地采取更为长期、更为稳固的‘蚕食’、‘囚笼’政策，步步为营，压缩其生存空间，断绝其物资来源。待我军恢复元气，准备充分，再寻机决战，方为上策。”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将选择权恭敬地交还给冈村宁次：“当然，是否继续增兵猛攻，以雷霆万钧之势挽回颜面，一切还需司令官阁下乾纲独断。卑职只是提供参考。”
这番话，既点明了继续强攻的风险，又提出了看似稳妥的替代方案，还充分维护了冈村宁次的权威。冈村宁次听着，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田边的建议，虽然意味着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势以失败告终，颜面受损，但至少避免了短期内再次冒险可能导致的更大灾难，给了他喘息和重新布局的时间。相比于松岩的“蠢动”导致惨败，田边显得“沉稳”且“有远见”。
他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良久，才长长地、无奈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认命般说道：“就按你的建议，给各师团、各独立旅团下达命令吧。
扫荡行动……暂时中止。各部退回原驻地或指定区域，进行休整，补充兵员装备，加强据点防御和封锁沟墙建设。下一次扫荡……需周密准备，务求必胜！”
“嗨依！司令官阁下英明！” 田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应道。
冈村宁次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田边盛武，语气变得冰冷而决断：“松岩义雄与筱冢义男，指挥作战严重不力，致使帝国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损失，颜面尽失。我会即刻向大本营呈报，请求撤换第一军司令官及参谋长。”
他的目光在田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问道：“田边君，第一军的烂摊子，需要一位有能力、有担当的将领去收拾。你……有没有信心，为我，为天皇陛下，挑起这副重担？”
田边盛武心脏狂跳，强压下几乎要溢于言表的狂喜，猛地挺直身体，以最标准、最恭敬的姿态顿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承蒙司令官阁下信任！卑职感激涕零！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阁下重托！
必以司令官阁下马首是瞻，彻底整顿第一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誓将太岳山区的八路军残存武装，彻底清除干净，以雪前耻，以报皇恩！”
冈村宁次看着田边恭敬而狂热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虽然他知道田边也有自己的算盘，但至少，此刻的田边看起来比那两个废物要可靠得多。
至于能不能真的收拾好山西的烂摊子，遏制住那个可怕的李云龙……那就只能拭目以待了。
窗外的天色，终于亮了。但对于日军华北方面军和第一军而言，这个黎明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失败后的反思、追责、以及新一轮权力更迭下的未知前路。
华北的八路军，用铁与血，给这位新上任的“华北王”，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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