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胡同里那点微弱的天光和追兵的喧嚣。门内是另一番天地——一条更窄、更暗的夹道,两侧是斑驳高耸的砖墙,墙上爬满枯死的藤蔓,头顶只剩一线灰蒙蒙的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和潮湿的苔藓气息。
周正明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黑色呢子大衣的下摆在昏暗里划出利落的线条。他没打手电,却对这曲折阴暗的路径异常熟悉,左拐右绕,毫不迟疑。晓燕三人跟在沈静芬后面,跌跌撞撞,心还悬在嗓子眼,只能拼命睁大眼睛,努力适应这近乎黑暗的环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脚下坑洼不平、湿滑的路面。
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了些。夹道尽头,竟是一处小小的院落。院子不大,方方正正,三面围着高高的青砖墙,墙头拉着铁丝网。正面是一栋带前廊的两层小楼,样式古旧,像是早年间哪个小官僚的宅邸,如今却显得破败安静。楼前有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丫狰狞地伸向阴沉的天际。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铁丝网发出的轻微“呜呜”声。一个穿着旧军棉袄、袖着手的老头蹲在廊檐下,正就着一点天光,慢吞吞地修补一个竹编的簸箕。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却锐利地扫过周正明和后面一群人。
周正明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老头便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
周正明领着他们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一扇厚重的、刷着暗红色油漆的木门。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生着一个铸铁炉子,炉火正旺,上面坐着一把大铁壶,壶嘴“嗤嗤”地冒着白汽。屋子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几张旧桌椅,两张并排的行军床,墙角堆着些文件箱和铺盖卷。窗户上蒙着厚厚的深色窗帘,严严实实,一丝光也不透。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带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灯光下,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约莫三十出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正伏在桌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另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短发齐耳、面容严肃中带着憔悴的女人,手里捏着支红蓝铅笔,对着一张摊开的地图皱眉沉思。
见周正明进来,两人立刻抬起头。
“老周,回来了?”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越过周正明,落在沈静芬和晓燕她们身上,带着探究。
“嗯。东西拿到了。”周正明言简意赅,将那个旧书包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对晓燕三人介绍:“这两位是工作组的同志。这位是赵明华,负责材料整理和记录。这位是孙梅,负责外联和协调。”他又转向赵、孙二人,“这三位是提供关键材料的群众,林晓燕同志,王秀英同志,刘彩凤同志。这位是文化局的沈静芬同志,这次多亏了她。”
赵明华和孙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但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减少。尤其是孙梅,目光在刘彩凤惊恐未定、紧紧抓着晓燕胳膊的手上停留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坐下说。”周正明拉过几把椅子,自己先在一张旧藤椅上坐下,示意众人落座。他的坐姿笔挺,即便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也带着一种军人般的刻板和威严。
沈静芬拉着晓燕坐下。王大妈和刘彩凤也挨着坐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低着头,不敢看人。
周正明这才打开书包,取出那两本用油布包着的账册,小心地放在桌上。油布解开,陈旧纸张和墨迹混合的独特气味,混合着炉火的暖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赵明华立刻凑了过来,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他的表情迅速变得凝重,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孙梅也放下地图,走到桌边,俯身看着。
屋子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炉火的噼啪声,以及铁壶里水将沸未沸的“嘶嘶”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晓燕偷偷抬眼,打量着这个临时的“指挥部”。除了桌上那盏灯,墙角还放着一台蒙着布的、老式的手摇电话机。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枚钉子和残留的印迹。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临时性和隐秘性。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华和孙梅几乎同时抬起头,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愤怒。
“触目惊心。”赵明华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发涩。
“比我们预估的严重,涉及面更广。”孙梅的声音很冷,带着压抑的火气,“吴有德,李桂芳,孙副主任……还有这个‘杜科长’……”她指着账本上的一个名字,“如果真是省计委的那个杜维民,事情就复杂了。”
周正明面沉如水,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账本的真实性,需要立刻核实。尤其是这几笔大额资金流向和物资倒卖记录。”他看向晓燕和刘彩凤,“你们能确定,这上面所有的笔迹和签章,都是真实的?”
刘彩凤身子一颤,抬起头,泪眼朦胧,用力点头:“是我爹的字……我认得……这些章,也都是‘丰味斋’和后来‘一品香’用过的……”
晓燕也补充道:“‘桂香斋’这本,老东家的字迹和私章,我以前也见过,应该没错。有些走账的经手人签名,像吴有德小舅子的,我虽然没见过本人签字,但和他在厂里其他单据上的签名比对过,很像。”
周正明点了点头,看向赵明华:“老赵,你立刻着手,秘密调取棉纺厂供销科、财务科近三年的相关原始单据存根,还有街道办、工商所那边关于‘一品香’注册、变更的所有档案。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赵明华立刻应下,重新戴上眼镜,伏案开始拟写清单。
“孙梅,”周正明又转向孙梅,“你马上通过保密渠道,核实省计委杜维民及其亲属、身边工作人员,与棉纺厂、‘一品香’有无异常经济往来。另外,查一下昨晚到今天,有没有异常死亡或失踪报案,尤其是与棉纺厂、街道办有关的人员。”他最后这句话,让屋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孙梅眼神一凛,点头:“我马上去办。”她看了一眼晓燕她们,欲言又止。
周正明明白她的意思:“这三位同志暂时留在这里,确保安全。沈静芬同志,也请你暂时不要离开,有些情况还需要向你了解。”
沈静芬点了点头:“应该的。”
安排妥当,周正明才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绷紧的脊背。他看了看炉子上“噗噗”作响、已经滚开的大铁壶,又看了看惊魂未定、面有饥色的晓燕三人,对一直沉默站在门边阴影里的那个修簸箕的老头吩咐道:“老韩,弄点吃的来。简单点,热乎就行。”
被称作老韩的老头闷声应了一句,转身出去了,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待食物的时间里,气氛依旧沉闷而紧绷。赵明华在灯下奋笔疾书,孙梅拿起那个老式电话机,摇了几下,开始压低声音通话。周正明则再次翻开账本,一页页仔细看着,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晓燕心里乱糟糟的。账本交出去了,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周正明他们如临大敌的态度,提到的“杜科长”,还有那个“异常死亡或失踪”的指令,都让她感到一阵阵寒意。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刘彩凤紧紧靠着晓燕,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王大妈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老韩端着一个大号搪瓷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几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稠乎乎、颜色酱褐的东西,上面飘着几段翠绿的葱叶和几点油星。另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还有几个表皮烤得焦黄、微微裂开的馒头。
“条件有限,将就吃点。”老韩把托盘放在桌上,声音沙哑低沉,“ 疙瘩汤 ,天冷,喝点暖和。”
疙瘩汤?晓燕看着碗里。那面疙瘩大小不一,却都煮得透亮,浸在浓稠的、带着酱油色的汤汁里,汤汁中似乎还混着些细碎的菜叶和蛋花。一股朴实而浓郁的、混合了面香、酱香和葱油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在这紧张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诱人和慰藉。
周正明率先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泡进疙瘩汤里。“都吃吧,别客气。吃饱了才有力气。”他说着,自己先呼呼地喝了一大口。
晓燕也饿了。从昨晚到现在,就吃了点冷饼和糊塌子,又惊又怕,体力早已透支。她端起碗,汤还很烫,她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面疙瘩软滑筋道,汤汁咸香鲜美,虽然用料简单,却熬煮得十分入味。热汤顺着食道滑下,一股暖流迅速扩散到冰冷的四肢百骸,让人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就着咸菜丝,咬一口烤得焦香、内里松软的馒头,简单的食物,却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踏实感。
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小口吃起来。热食下肚,两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沈静芬也默默吃着,但眉头依旧锁着,显然心事重重。
正吃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三短一长,很有规律。
周正明眼神一凝,放下碗筷,对赵明华使了个眼色。赵明华立刻起身,走到门边,同样用三短一长的节奏敲了敲内门板。
外门开了,一阵冷风卷进来。一个穿着邮递员绿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年轻小伙子闪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他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
小伙子一眼看到屋里这么多人,愣了一下,但没多问,径直走到周正明面前,将文件袋递上,低声快速地说:“周组,刚截获的,从棉纺厂总机转出的长途电话记录摘要。还有,吴有德的小舅子,钱茂才,一个小时前,在去邻省的路上,出车祸了。人当场没了。当地交警初步认定是车辆失控,坠崖。”
屋里瞬间死寂。
炉火“噼啪”爆出一个火星。晓燕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疙瘩汤溅了出来。
钱茂才……吴有德的小舅子,“一品香”明面上的掌柜,账本上的关键人物之一……死了?车祸?
周正明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他接过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死死捏着,指关节泛白。
孙梅猛地站起来:“灭口?!他们动作这么快?!”
赵明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巧合?还是警告?”
周正明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这不是警告。这是清障。钱茂才一死,很多线索就断了。他们想造成死无对证的局面。”他看向那个“邮递员”,“现场处理干净了?”
“咱们的人晚了一步,到的时候,车已经烧毁了,人也……当地接手了,说是按交通事故处理。”“邮递员”低声回答。
“杜维民那边有什么动静?”周正明问孙梅。
孙梅摇头:“暂时没有异常。他今天上午还在省里开会,下午的行程是去下面视察。”
周正明点点头,挥手让“邮递员”下去。小伙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再次关上。
“钱茂才这一死,反而坐实了账本的真实性,也说明了他们的恐慌程度。”周正明重新坐下,目光扫过晓燕三人,最后落在沈静芬脸上,“沈静芬同志,你们恐怕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外面,现在非常危险。”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另外,沈老师,有件事需要你知晓。今天上午,你们文化局的那位李主任,李守仁,因突发心脏病,送医院抢救无效,去世了。”
“什么?!”沈静芬霍然站起,脸色瞬间煞白,“李主任?他……他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
周正明看着她,眼神复杂:“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是心源性猝死。但我们的人了解到,李主任昨天下午,曾经接待过一位‘省里来的老领导’,谈话内容不详。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昏倒在办公室。”
又一个!晓燕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李主任……是不是就是老龚头说过,可能知道内情、或者被牵扯进去的那位局领导?
沈静芬跌坐回椅子,失神地喃喃:“李主任……他是个好人……他以前还帮老唐说过话……”
屋子里,只剩下炉火不甘的燃烧声,和每个人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疙瘩汤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却再也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名为“灭口”的冰冷寒意。
账本交出去了,可血腥的序幕,似乎才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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