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走廊的光线与声响隔绝。
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阳光透过高窗射入,在宽大的长条会议桌光滑如镜的暗色木面上投下斜长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桌子两侧已经坐满了人。
路明非的目光快速扫过。伊丽莎白·洛朗女爵坐在昂热对面的位置,银发一丝不苟,深蓝色套装的扣子严谨地扣到最上一颗,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端庄而疏离。她微微向刚进门的昂热颔首致意,目光在路明非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慎的评估。
图灵先生坐在洛朗女爵旁边,正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一份纸质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略显疲惫的微笑。
另外两位校董的代表坐在更靠后的位置,均是表情严肃,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
长桌的另一侧,以及房间后方增设的几把高背椅上,则坐着元老会的代表们。
贝奥武夫坐在最前端,灰白的头发像暴怒的狮鬃般根根分明,他双手抱胸,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路明非,目光中的审视近乎苛刻。
圣乔治家族那位温和的老人对他露出担忧的神色,齐格鲁德家的冷面代表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卡德摩斯家的阴郁男人则低垂着眼睑,仿佛在研究自己指甲的纹理。
而弗罗斯特·加图索,这位刚才还在门外热情洋溢的代理家主,此刻却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身体放松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正拿着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拇指在屏幕上缓慢滑动。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进来的四人,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即将开始的会议毫无兴趣。
昂热面色如常,步履从容地走向长桌一端属于他的主位。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按照记忆里昂热在车上低声嘱咐的,走向那张空着的、椅背上刻着复杂编号“VII”的高背椅——第七校董的席位。椅子很沉,触感冰凉。
小白自然地走到昂热座椅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站定,身姿挺拔,温润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全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学者的谦和与尊重。
芬格尔则站到了路明非椅后,他收敛了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背脊挺直,下颌微收,眼神专注而锐利,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电子记事板,完全是一副训练有素、专业干练的校董助理模样。
众人落座或站定,会议室里只有椅子轻微的挪动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
短暂的静默后,伊丽莎白·洛朗女爵率先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打破了僵局:“昂热校长,路明非校董。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校董会,对路明非校董在此次探索任务中遭遇的意外表示关切。诺玛传来的医疗报告显示身体已无大碍,但记忆恢复情况尚不明朗。校董会已授权启动最高级别的医疗资源支持,若有任何需要,请务必提出。”
她的话语公式化却挑不出错,关切表达得点到即止,符合她一贯理性克制的风格。
昂热微微欠身:“感谢校董会的关心。明非目前状态稳定,正在积极适应和恢复。学院的医疗团队会负责后续事宜。”
贝奥武夫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哼音,粗声粗气地接话:“人没事就好。S级混血种是宝贵的战力,不该折损在这种……”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措辞,“……可控的探索任务里。详细的意外报告和风险评估,校董会和元老会需要一份完整的。”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带着问责的意味,质疑此次行动的准备和风险管理。
昂热面色不变:“完整的任务报告,包括意外发生时的详细数据记录、处置流程以及后续的改进方案,会在三个工作日内提交给各位。此次尼伯龙根入口的稳定性超出预估,设备在极端环境下出现了未曾预料的干扰,属于极小概率的叠加事件。相关技术细节,图灵先生或许更有兴趣。”
图灵闻言,扶了扶眼镜,点头道:“异常环境下的设备失效模式确实值得深入研究。报告中的数据记录务必详尽,尤其是能量波动频谱和空间扭曲参数。”
话题似乎被自然地引向了技术层面。几位校董代表和元老也陆续开口,询问此次尼伯龙根探索的收获、学员们的表现、以及那些被“坚果”蛟龙清理搬运回来的物资的大致分类和价值评估。
整个过程出人意料地平和,甚至……过于大方了。
“根据秘党宪章第三章第七条,对于由特定校董或专员主导发现、并成功完成初步探索与清理的未知遗迹或尼伯龙根,其初步处置权与收益分配主导权,原则上归属于发现者及主要执行团队,前提是符合秘党整体利益且无重大伦理风险。”一位校董代表用平稳的语调陈述着规章,“此次‘大西洋At-07坐标点’尼伯龙根,由路明非校董确认坐标并主导探索,卡塞尔学院行动部执行。因此,此次探索的所有收获,其处置权在路明非校董手中。校董会与元老会尊重这一权利。”
另一位元老代表补充,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慷慨:“当然,按照惯例,重大发现需要向秘党整体报备,部分具有极高研究价值或战略意义的物品,可能需要建立联合研究机制。但所有权和主导权,我们并无意质疑。”
他们谈论着黄金、炼金材料、古代文献的初步分类,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讨论一笔数额可观但并非不可接受的奖学金分配。就连贝奥武夫,也仅仅是对那批炼金材料的军事化应用潜力多问了几句,并未提出任何实质性索求。
路明非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按照昂热事先的嘱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目光低垂,偶尔抬起,快速扫过说话者的脸,然后迅速看向昂热或小白,捕捉他们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昂热始终带着从容的微笑,对答如流。小白则微微垂着眼睑,仿佛一个认真聆听的旁听者。
芬格尔站在他身后,气息平稳,但路明非能感觉到,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家伙,此刻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像一头潜伏的猎犬。
而弗罗斯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讨论。他甚至放下了手机,转而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支细长的雪茄,剪开,烘烤,点燃。整个过程优雅而专注,仿佛周遭关于巨额财富分配的讨论,还不如他手中这支雪茄的燃烧是否均匀来得重要。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面前散开,模糊了他脸上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这种异样的“和谐”与“大度”持续了约二十分钟。直到关于尼伯龙根收获的话题渐渐告一段落,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贝奥武夫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他没有看昂热,也没有看路明非,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昂热身侧后方的小白。
“白霁霄……先生。”贝奥武夫开口道,语气说不上客气,但也谈不上敌意,更像是一种对陌生强者的谨慎试探,“北京一战,令我印象深刻。想不到再次见面,你已成了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世事变化,总是出人意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小白身上。
小白向前微微迈了半步,恰好让自己完全进入长桌两侧众人的视线中心。他微微躬身,态度谦逊有礼:
“贝奥武夫先生,您好。北京之事,侥幸而已。能受邀加入卡塞尔学院,在昂热校长麾下从事研究与教学工作,是我的荣幸。学院开放包容的学术氛围,令人钦佩。”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过往,又将重点引向了现在的工作和学院的氛围,避开了任何可能关于实力或立场的敏感比较。
“白教授过谦了。”伊丽莎白·洛朗适时开口,“您的能力有目共睹。能吸引到您这样的人才加入,是学院的幸事。”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理性,“不过,既然白教授现在已是学院的一份子,有些关乎学院乃至秘党整体利益的事情,或许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伊丽莎白·洛朗,目光扫过昂热和路明非,最后回到小白身上:“比如,那三本《帝王本纪》。”
终于,提出来了。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就连一直盯着雪茄烟灰的弗罗斯特,也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图灵推了推眼镜,接过了话头:“根据之前的记录,路明非校董在比武招亲前曾提出过一个方案:若秘党成员赢得比试,三本书将分别由学院、校董会、元老会保管研究,共享成果。”他看向小白,“当然,最终是白教授技高一筹,赢得了胜利。那么,关于这三本书的归属和研究事宜,不知白教授现在有何想法?毕竟,您现在也是秘党的一员了。”
这个问题很直接,但也留有余地,将小白置于“秘党一员”的身份框架内来讨论,隐含了期待他顾全大局的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小白,等待他的回答。就连路明非,也忍不住紧张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
小白脸上依旧保持着温润平和的微笑。他没有立刻回答图灵的问题,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微,却奇异地让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滞涩了一瞬。
“诸位校董,诸位元老,首先,我必须澄清一点。那三本《帝王本纪》,是我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凭本事赢下来的。它们是我妻子,粟绾的嫁妆。”
小白目光坦然地看着众人,继续道:
“我接受昂热校长的邀请,加入卡塞尔学院,是出于对学术的追求和对校长的敬重,希望能在此贡献所学,混口饭吃,图个安稳的研究环境。但一码归一码。那三本书,无论从何种角度——无论是东方传统的嫁妆习俗,还是现代社会的财产归属原则——它们都是我,以及我妻子粟绾的私人财产。这一点,我想在座的诸位,应该都能理解。”
小白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将个人财产与学院身份清晰剥离。
贝奥武夫的眉头皱了起来,齐格鲁德家的代表则露出了预料之中的冷笑。
小白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表情,继续用那种略带困扰和无奈的语气说:
“而且,各位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民族,尤其是像粟家这样古老家族的一些……习俗和考量。”
小白微微苦笑,“那三本书作为嫁妆,其意义非凡。它们不仅仅是我妻子的财产,更是她在新家庭中的一份保障和底气。说得直白些,这是我岳家为了让女儿在婆家不受委屈,特意置办的一份‘靠山’。这座‘山’的归属,直接关系到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小白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几位年纪较长的元老,语气更加推心置腹:
“诸位都是见多识广的前辈,应当明白,在东方的一些传统观念里,嫁妆是女方家庭给予女儿的独立财产,即便是丈夫,也需尊重,更不能随意处置或共享。我白霁霄,一个身无长物、父母早逝的孤儿,能得此贤妻,已是万幸。至于这嫁妆……我只有妥善保管、使其增值的义务,绝无擅自决定其去向的权力。否则,我岂不是辜负了岳家的信任,更让我妻子在家族中难做?”
这一番话,将问题从“秘党利益”和“知识共享”的高度,猛地拉回到了“家庭伦理”、“夫妻信任”和“传统习俗”的层面。用一座由“嫁妆”构成的“大山”,巧妙地挡住了所有基于秘党规章和集体利益的进攻路线。
你不是要谈规矩吗?我跟你谈更根深蒂固的东方家族规矩和人情世故。
你不是要顾全大局吗?我妻子的底气和在娘家的面子,就是我最需要顾全的“大局”。
会议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几位西方出身的校董和元老,脸上都露出了些许错愕和棘手的神情。他们精通各种法律条文、政治博弈和利益交换,但面对这种深深植根于另一种文化骨髓里的“嫁妆伦理”和“赘婿难处”,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弗罗斯特似乎终于对他的雪茄失去了兴趣,或者说,是对这场陷入文化壁垒的辩论失去了耐心。他将还剩大半的雪茄轻轻摁熄在烟灰缸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然后拿起手机,手指又开始在屏幕上滑动起来,似乎是在浏览股市行情或处理邮件,完全是一副“你们继续扯皮,我忙我的”的姿态。
图灵揉了揉眉心,再次开口,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语气更加务实:
“白教授,我们理解您和您妻子的立场。但请别忘了,经过比武招亲以及后续的合作,我们秘党与中国的粟家,已经是正式的战略盟友。既然是盟友,追求的是长远的共同利益和互信。那三本书中蕴含的知识,或许对双方应对未来的挑战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粟家想必也不会如此……‘小气’,拒绝盟友间合理的知识共享请求吧?这毕竟不同于处置普通的嫁妆财产。”
图灵将问题提升到了“盟友互信”和“战略价值”的层面,试图绕过单纯的财产归属争论。
小白闻言,轻轻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个更加无奈、甚至带点自嘲的笑容。
“图灵先生说得在理。作为盟友,资源共享确实是应有之义。但是……”
小白话锋一转,目光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为难,“关于这件事,我个人,甚至加上我妻子,恐怕都没有足够的‘话语权’来决定。”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小白坦然道:“那三本书作为嫁妆,其保管和处置的相关权限,很大程度上,与我妻子在粟家内部的地位,以及粟家整体的考量紧密相连。不瞒诸位,我虽侥幸赢取了绾绾,但在粟家这样的古老家族眼中,我终究是个‘外人’。至于绾绾,她虽然受宠,但家族事务,尤其是涉及如此重要传承的事宜,最终决策权恐怕还在我那位大舅哥——粟侍家主手中。”
小白摊了摊手,姿态放得很低:“所以,诸位如果真想推动此事,与其在这里与我这个没权没势的赘婿空谈,不如直接与我大舅哥联系,看看粟家整体的意见如何。我和绾绾,只求能在学院安稳度日,不因这些身外之物给家族添麻烦,不在家里受白眼,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共享’与否,我们俩……实在不便,也无权置喙。”
一招漂亮的“祸水东引”外加“示弱卸力”。
小白完美地塑造了一个在强大岳家面前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赘婿”形象,将皮球干脆利落地踢回了粟家现任家主粟侍那里。同时,再次强调了粟绾嫁妆的特殊性和敏感性,暗示这不是简单的学术资料共享,而是牵扯到粟家内部权力结构和家族颜面的复杂事务。
想要?可以。去找粟侍谈。但要做好面对另一个古老而强大势力的准备,并且要准备好应对可能涉及的、比秘党规章更复杂微妙的东方家族规则与人情网络。
这下,连图灵也暂时语塞了。伊丽莎白·洛朗女爵微微蹙眉。贝奥武夫脸色更加阴沉,但似乎也在权衡直接与粟家交涉的利弊。其他元老和校董代表们交换着眼神,低声交谈。
会议再次陷入僵局。但这次的僵局,主动权似乎并不在校董会和元老会手中。
路明非全程紧绷着神经,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小白如何用温和谦逊的姿态,构建起一道道无形却坚韧的防线。他看到昂热校长始终稳坐钓鱼台,只在关键时刻微微颔首。他也看到弗罗斯特那完全置身事外的冷漠,以及其他人脸上变幻的算计与挫败。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昂热说“你现在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策略”了。因为他这个“失忆的、茫然的S级校董”坐在这里,本身就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制造了不确定性。而小白,则凭借对规则的精准理解和运用,将一场可能激烈的资源争夺战,引向了一场关于文化差异、家族伦理和外交斡旋的复杂博弈。
这无关蛮力,全是心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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