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我爸才猛地睁开眼，动作极大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什么不存在的污渍，连带着把那份脆弱也一并抹掉。他嗓子更哑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暴躁，冲我妈低吼：“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
我妈被他吼得一哆嗦，倒是止住了眼泪，委屈地撇撇嘴：“我这不是心疼你嘛……”
“省点力气想想以后怎么办吧！”我爸没好气地打断，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我们，重新投向窗外，眉头锁得死紧，“店不能关！老子攒了一辈子的名声，不能就这么砸了！”
“医生说了你不能……”我妈急了。
“老子知道！”我爸吼了一声，又引发一阵咳嗽，他喘着粗气，“老子不能炒，还不能教吗？！”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我，像两把烧红的刀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审视和期待。
“你……做了那么多年洋点心，又去省里镀了层金，老子这点家底，你到底能接过去几分？”
来了来了！压力如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被他这么直接地砸过来，我还是瞬间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推上前线的壮丁，而手里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我……”我张了张嘴，脑子里闪过交流会上的手忙脚乱，底气不足，“爸，我会尽力，但我这水平……离您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废话！不然还用得着老子躺在这教你？！”我爸眼睛一瞪“听着！从今天起，跟我好好学……咳咳咳……”狠话没放完，又被咳嗽截断。
我妈赶紧给他拍背顺气，一边无奈地看我：“薇薇，你爸就这脾气，你……”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我爸的目光。我知道，这是他表达方式，是他对抗恐惧和无力的武器。他不是在逼我，他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行！”我挺直腰板，拿出了当年在“云端”餐厅应对最难缠客人的架势，“您说，我学！保证把您那点压箱底的‘绝活’都抠出来，绝不让老林菜馆的招牌砸我手里！”
我爸盯着我，看了半晌，才重重哼了一声，算是暂时认可了我的“表态”。
“第一步，”他喘匀了气，开始下达“圣旨”，“回去就把老子的炒勺供起来！天天擦三遍！沾了灰老子饶不了你！”
这是传承厨艺还是传承文物？
“第二步，”他继续，“那口老锅，得养！用肥膘肉，小火慢烤，里外都得润透了！步骤一步不能错！老子好了要检查！”
我感觉像是在领取SSS级神器养护任务。
“第三步，”他眼神变得无比严肃，“那些老主顾，爱吃什么，忌口什么，谁的牙口不好，谁口重，都给老子记脑子里！错一个，以后就别炒菜！”
这一条倒是实实在在。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
“还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又拧了起来，“那个什么……线上？就你瞎鼓捣的那个！弄！接着弄！省城那老头不是说了吗？‘真诚是最好的牌子’！让那些小年轻都知道，老林菜馆还没倒！老子……咳……还有传人！”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我爸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个，还表示了支持，虽然语气像在部署作战任务。看来省城之行和交流会的事，对他触动确实很大。
“好！”我赶紧应下，“我肯定好好弄！”
“嗯……”我爸似乎暂时没想出第四步，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挥手，“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明天开始，老子躺这儿给你‘远程指挥’！”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悄悄退出了病房。
走廊里，我妈长长舒了口气，拉着我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想笑：“你这爸啊……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好好说话。可他心里是信你了，薇薇。”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又有点莫名的暖意。暴君的传承，果然充满了火药味，但火药味底下，是沉甸甸的托付和期望。
回到宾馆，我给我爸发了条微信：「父皇陛下，儿臣已滚回行宫。明日何时早朝，聆听圣训？」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我爸发来的语音。
点开，里面传来他依旧沙哑、却明显努力想绷住却有点别扭的声音：“……少贫嘴！……明天……给老子做碗酸菜鱼过来……”
好吧。传承之路，就从一碗远程指挥、要求苛刻的酸菜鱼开始。
这碗鱼，压力山大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点跃跃欲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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