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六点半,我爸已经站在门外了。他背着手,像一尊门神。晨光微曦,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淡淡的金色。看见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已经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店内。
“爸,您怎么来这么早?不多睡会儿?”我赶紧让开门。
“年纪大了,觉少。”父亲迈步走进来,脚步很轻,却异常沉稳。他没去前厅,径直走向通往后厨的走廊。“昨晚那‘酒酿风干鸡’的失败品,在哪儿?”
果然是为这个来的。我领着他往研发厨房走:“在研发厨房的冷柜里。爸,其实我们……”
“看了再说。”父亲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
推开研发厨房崭新洁白的门,里面还残留着昨晚清洁后的淡淡消毒水味。父亲站在门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空间:崭新的不锈钢设备、嵌入式的置物架、墙上闪烁的电子温湿度计、工作台上还没收起来的真空封装机和破壁机……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我打开冷柜,取出那只我们标记为“三号”的、质地发柴的失败风干鸡,用保鲜膜裹着,放在工作台上。
父亲洗了手,擦干,拿起那只鸡。他没有立刻检查,而是先凑近闻了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他解开保鲜膜,手指轻轻按压鸡皮,感受弹性;掰开鸡腿关节,听声音;最后,他拿起一把我们备用的薄刃厨刀,以我几乎看不清的流畅手法,沿着鸡胸骨一侧,片下薄薄一片肉。
他把那片肉放在眼前,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仔细看肉的纹理和色泽,然后放进嘴里,缓慢咀嚼。整个过程,沉默,专注,有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
我屏住呼吸,站在一旁。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父亲品鉴食材,但在我们这间充满现代设备的“实验室”里,看他用这种最传统、最依赖感官和经验的方式工作,反差感异常强烈。
父亲咀嚼了足有一分钟,才将那口几乎没有肉味的鸡肉咽下。他放下刀,拧开水龙头洗手,动作不紧不慢。
“酒酿用了几年陈的?”他问,声音平静。
“三年陈,王奶奶家自酿的。”我立刻回答。
“香料粉配比?”
我报出我们尝试的配比:八角、桂皮、小茴香、山奈、白芷、丁香……精确到克。
父亲听完,点点头,又摇摇头:“香料对了,顺序错了。”
“顺序?”
“丁香味道霸道,应该最后下,用酒酿的热气一焖就够。你们一起磨粉,高温风干时,它的味道把别的都压住了。”父亲走到工作台前,手指点了点台面,“还有,鸡,你们选的什么鸡?”
“本地三黄鸡,宰杀后四个小时内处理。”
“太肥。”父亲一针见血,“做风干鸡,要选一年左右的散养老母鸡,皮下脂肪薄,肉质紧实。三黄鸡油脂多,风干时油脂氧化,容易出哈喇味,还会影响酒酿的渗透和发酵。你们吃的时候,是不是感觉有点腻,香味浮在表面,进不去肉里?”
我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这种感觉!
“风干棚在哪儿?”父亲问。
我带着他来到后院檐下那个竹篾风干棚前。父亲绕着它走了一圈,伸手进去感受了一下空气流动,又看了看棚子所处的方位和周边的遮挡物。
“位置勉强,但棚子编得太密。”他评价道,“通风不够‘活’。阴干阴干,要的是流动的、带着水汽的微风,不是闷着。你们这个,更像烘烤。”
他转过头看我,目光锐利:“古法不是照搬书本,要懂道理。酒酿风干,核心是‘借势’。借酒酿的醇厚和发酵力入味,借穿堂风和自然湿度慢慢收干,让味道一层层沉淀进去。你们……”他指了指研发厨房的方向,“太急了。想把什么都控制住,温度、湿度、时间……唯独没控制住‘火候’——这里说的不是灶火,是事物自然变化的那个‘度’。”
我怔怔地听着。这些话,没有数据,没有模型,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我一直没拧动的锁孔里。
“那……爸,该怎么改?”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了请教的口吻。
他背着手,看着风干棚,沉默了片刻。“鸡,我去挑。酒酿,家里带的那罐是五年陈,先用着。香料,按我的方子重新配。风干棚……”他皱了皱眉,“得改。下午我帮你弄。”
“您……帮我弄?”我有点不敢相信。
“不然呢?”他瞥我一眼,“看着你们糟蹋东西?”语气还是硬的,但话里的意思,却让我的心猛地一暖。
就在这时,陈默和苏琪也来了。苏琪看见父亲,眼睛一亮:“林叔早!您来指导工作啦?”
陈默则平静地叫了声“林叔”,目光落在我和我爸之间,似乎立刻明白了状况。
“嗯。”我爸对陈默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对苏琪说,“丫头,去把你们店里所有香料,每样拿一点,拿到后厨。再拿个干净的石臼。”
“好嘞!”苏琪蹦跳着去了。
父亲转向陈默:“小陈,店里有秤吧?要能称毫克的。”
“有,电子分析天平。”陈默回答。
“拿来用用。”父亲说完,又看向我,“还愣着干什么?准备家伙,重新开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研发厨房变成了一个奇特的混合空间。老爸坐镇指挥,用的是他积累了四十年的经验和手感;陈默在一旁,用平板记录我爸的每一个步骤和用量,并适时提出一些基于科学原理的疑问或补充;苏琪跑前跑后,既是助手也是好奇的学生;我则是那个试图将老爸的“古法”与我们的“新法”连接起来的桥梁。
我爸调配香料时,先用眼睛看、用手捻、用鼻子闻,凭经验确定大致的品类和比例。然后,他会让陈默用电子秤精确称量出来,记录下来。“记下来,”他说,“不是为了让下次一模一样,是为了知道‘这次’是什么样。东西每批都不一样,但道理要清楚。”
他指点苏琪用石臼慢磨香料,而不是用破壁机。“机器打得太碎,香气挥发快,也容易产生高温改变风味。石臼慢慢舂,力道均匀,能更好地保留复合香气。”
他甚至调整了风干棚的竹篾间隙,还在棚子不同位置挂上几条浸湿的棉布条,说是“调节局部微湿度”。
我妈是快中午时来的,拎着一个保温桶。“就知道你们一忙起来忘了时间!我熬了粥,蒸了包子,先垫垫!”她看着研发厨房里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场面,尤其是看到我爸竟然在耐心讲解,脸上露出了欣慰又骄傲的笑容。
下午,我爸果然亲自去了一趟附近的农贸市场,回来时手里拎着两只精神抖擞、爪子上还沾着泥的老母鸡。“就这两只还行。”他简短地评价。
按照我爸调整后的方案,我们重新处理了鸡,用了从家里带来的五年陈酒酿和他现场调配的香料,腌制手法也更加细致耐心。当两只鸡被重新挂进改良过的风干棚时,我竟然对它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
忙完这一切,已是傍晚。晚市即将开始,大家各就各位。老爸老妈坐在前厅角落,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爸看着后厨忙碌的节奏,偶尔对火哥的某个动作或赵哥的某个安排,微微颔首或轻轻摇头。我妈则笑眯眯地看着店里的一切,像看着自家孩子出息了的满足。
晚市进行到一半时,陈默的手机响了。他走到安静处接听,回来时,神色有些凝重,低声对我说:“是吴律师。他说他查到一些关于‘琥珀’资金来源的线索,有些……敏感。另外,‘川味坊’那边,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接触一个背景复杂的餐饮投资公司。”
我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老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向我们这边扫了一眼。
打烊后,员工餐桌上,气氛比昨天更加融洽。或许是因为白天一起并肩“改造”过,父亲身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些,他甚至主动问了火哥几个关于新灶台使用习惯的问题。火哥受宠若惊,回答得格外认真。
饭后,他们照例要回公寓。送到门口时,老爸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老林菜馆”,又看了看我和陈默。
“店开得不错。”他忽然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比在青川镇的老馆子像样。”
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你们俩,”他目光在我和陈默之间转了转,“心里有数,手里有活,日子就能过下去。外头那些风风雨雨,”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灶火旺,就不怕。”
说完,他摆摆手,和我妈一起走进了夜色里。
我和陈默站在店门口,良久没说话。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你爸……”陈默开口。
“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个明白人。”陈默总结道,然后握住了我的手,“走吧,回家。”
家。这个词,此刻听起来格外温暖。
回到公寓,洗漱完毕,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回放着老爸今天的一举一动,那些质朴却充满智慧的话,还有他对我和陈默那句含蓄的认可。
手机震动,是我妈发来的消息:“你爸今天可高兴了,晚上多吃了一碗饭。他说,我闺女和大女婿,都是能干事的。你们好好的,别太累。”
我看着“大女婿”三个字,脸有点热,心里却像被温水泡着,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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