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
郾城西北角,残破的瓮城暗门内,挤满了沉默的甲士。
火把早已熄灭,只有稀薄的月光透过垛口,勾勒出铁盔的轮廓与长矛的冷光。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混合着血腥、汗酸与泥土的气息。
岳飞按剑立于门侧,目光缓缓扫过最前列的背嵬军重骑。
人与马皆披重甲,宛如铁铸的雕塑。
只有马匹偶尔的响鼻与铁甲片极轻微的摩擦声,证明着这是活物。
“时辰到了。”
岳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沉寂。
没有激昂的战前动员。
所有该说的,白日里已说过。
所有该决断的,早已在心头碾过千百回。
他抬起手,向前虚斩。
“开闸。”
“前锋,突击!”
沉重的暗门被数名力士猛然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门外的黑暗,并非寂静。
那里有金军游骑的火光,有刁斗声,有沉睡营地的鼾声,更有无数隐藏在夜色中的、冰冷的杀机。
“背嵬军——”
统领张宪暴喝一声,长槊前指。
“随我破阵!”
“杀——!”
三百重骑如一道黑色的铁流,轰然撞出城门!
马蹄敲击冻土,由缓至急,最终化作滚雷般的轰鸣。
大地在震颤。
几乎在暗门洞开的刹那,金军前沿营地的警哨便凄厉响起。
示警的锣声、号角声杂乱传来。
但太晚了。
重骑的突击,讲究的便是一个“猝然”。
数十丈的距离,对于全速冲锋的甲骑而言,不过几个呼吸。
第一道简陋的鹿砦被轻易撞碎。
几个慌忙从帐篷里钻出的金兵,还未看清来敌,便被沉重的马蹄踏翻,或被锋利的槊尖挑飞。
张宪一马当先,长槊左右挥扫,将两名试图集结的金军十夫长连人带刀砸飞出去。
他身后的重骑紧随其后,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牛油,瞬间将金军前沿营地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缺口。
“不要恋战!”
“穿透!继续向前穿透!”
张宪怒吼,槊杆横扫,将一名金军射手从望楼上砸落。
他们的目标不是击溃这个营地。
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凿穿金军相对薄弱的外围警戒圈,为后续步兵打开通道。
重骑过后,是王贵率领的、以长枪手和刀盾兵为主的精锐步卒。
他们如潮水般涌出城门,沿着骑兵撕开的通道疾进。
迅速清理两侧残敌,稳固通道。
岳飞在亲卫簇拥下,策马奔出。
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夜色中只剩下轮廓的郾城城墙。
在那里,牛皋将率领两千殿军,在主力突出后,继续制造守城假象,拖延时间,并在最后时刻尝试从另一个方向分散突围。
每一刻,都有人留下,用生命为袍泽争取生机。
岳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猛地转回头,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那片被火把与喊杀声逐渐点燃的黑暗旷野。
“中军,跟上!”
“保持队形,不得脱节!”
突围的大军,像一柄不断伸长的锥子,竭力刺向金军包围圈的西北角。
然而,金军的反应,比预想中更快。
或者说,围城的统帅完颜宗弼,对岳飞的突围早有预案。
就在背嵬军重骑冲破第二道防线,即将撞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时。
前方,左右两侧,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火光连成一片,照亮了密密麻麻的金军步兵阵列。
长矛如林,弓弩上弦。
更有数量不详的拐子马轻骑,在两翼游弋,如同伺机而动的狼群。
一道浑厚的声音,借着夜风传来,带着冰冷的嘲弄。
“岳元帅,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我家元帅备下酒宴,正欲请元帅前往一叙!”
是金军大将韩常。
显然,此处并非预想中的薄弱环节,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张宪瞳孔微缩,但冲锋的势头已无法停止。
“冲过去!”
“狭路相逢——”
他厉声高呼,声震四野。
身后的背嵬重骑齐声咆哮。
“勇者胜!”
铁流再次加速,毫无畏惧地撞向严阵以待的枪林。
下一刻,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声,弓弦释放的闷响,利箭破空的尖啸,战马的悲嘶,士卒的怒吼与惨嚎……无数声音轰然炸开,奏响了死亡的交响。
重骑撞入了枪阵。
最前排的金军长枪手被连人带枪撞飞,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但后续的金兵悍不畏死地顶了上来,用长枪戳刺马腹,用战斧砍劈马腿。
不断有战马哀鸣着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摔下,随即被乱刃分尸。
张宪的槊尖早已染满猩红,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开始发酸,座下骏马的喘息也越来越重。
放眼望去,前方仍是层层叠叠的金兵。
两侧,拐子马已经开始挤压,用骑射不断袭扰步卒队伍的中段。
“元帅!”
一名亲卫冲到岳飞马前,脸上带着血与焦灼。
“韩常在此布下重兵,前路被阻,两翼受扰,后队压力巨大!”
“牛皋将军那边已传来讯号,金军开始猛攻东城,他恐怕撑不了太久!”
岳飞面沉如水。
他迅速判断着局势。
韩常在此,说明金军主力的一部分已被成功吸引到西北方向。
这既是压力,也是机会。
“告诉张宪,不要停!”
“全力向前,打穿韩常的本阵!”
“王贵,分兵抵挡两翼拐子马,不惜代价,护住中军两肋!”
“后队变前队,弓弩手仰射,阻滞后方追兵!”
一连串命令迅速下达。
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是致命的。
唯一的生路,就是以决死的勇气,在韩常的阵线上撕开一道口子。
一旦攻势受挫,陷入缠斗,等四面八方的金军合围过来,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战局进入最残酷的消耗阶段。
每一寸土地的推进,都铺满了尸体。
背嵬军不愧是岳家军最锋利的刃,即便陷入重围,依然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张宪身先士卒,硬生生在金军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岳飞亲率中军精锐,死死咬住前锋打开的缺口,不断扩大。
王贵指挥的侧翼部队,用血肉之躯和简陋的旁牌,抵挡着拐子马一波波的箭雨与冲击,伤亡惨重,却始终未让敌骑切入核心。
时间在血腥的搏杀中缓慢流逝。
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又仿佛只是一瞬。
当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鱼肚白时。
浑身浴血、甲胄多处破损的张宪,终于看到了前方阵型的松动。
韩常的本阵旗帜,就在百步之外!
“敌军已疲!”
“最后一击!”
张宪嘶哑着喉咙大吼,举起卷刃的长槊。
残余的背嵬骑卒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发起了决死冲锋。
这一次,金军的阵列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混乱。
韩常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极为难看。
他没想到,陷入重围、兵力劣势的岳家军,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冲击力,硬生生要将他的防线凿穿。
“拦住他们!”
他厉声喝道。
但前沿的士卒已被杀得胆寒,面对那支仿佛不知伤痛、不知疲倦的铁骑最后的冲锋,竟出现了短暂的溃退。
就是这片刻的溃退,决定了战局。
张宪一槊挑飞韩常的亲兵统领,马头几乎撞上了韩常的将旗。
韩常不得已,在亲卫拼死掩护下,向后急退。
将旗一动,军心更摇。
“缺口打开了!”
“全军——突出去!”
岳飞敏锐地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长剑前指,声如洪钟。
早已疲惫不堪的岳家军士卒,听到这声命令,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限,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向着那豁口亡命涌去。
韩常虽竭力试图重新封堵,但溃势已成,难以逆转。
天色微明。
岳飞回头望去,只见郾城方向火光冲天,杀声依旧。
身后突围的路径上,尸横遍野,旌旗委地。
冲出来的兵马,粗略看去,已不足出发时的六成,且人人带伤,建制散乱。
但核心的背嵬军和中军精锐,总算大多冲了出来。
“清点人数,救治伤者,不可停留!”
“向氓山方向,急进!”
岳飞强忍着回头眺望郾城的冲动,嘶声下令。
他知道,牛皋和殿军的弟兄们,恐怕凶多吉少。
而更残酷的考验,或许还在前方。
突围的第一步,完成了。
但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沉重。
鲜血,染红了郾城西北通往氓山的道路。
真正的黎明,尚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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