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厅
朱常洛踏入时,厅内空气骤然绷紧。
他一身常服,面容清癯,径直坐入主座。疲惫的目光扫过满地碎瓷,最终定格在女儿紧攥锦囊的小手上。
眉头拧紧,没出声。
待众人行完礼,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
“这是何物?”他声音不高,却像块冰。
西李指尖绞紧绢帕。郭氏脊背更挺一分。朱徵妲攥着锦囊,心头发紧。
“是娘亲留给妲妲的。”小帝姬仰起脸,将锦囊抱在胸口,童音掺着恰到好处的委屈,“爹爹,妲姐儿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顿了顿,她拉着父亲衣袖轻晃:“能请张御医来看看吗?”
“张景岳”三字让朱常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那位因不肯附和“东宫福薄”而自请出宫的老臣。
他瞥了眼面色苍白却挺直的郭氏,扫过西李强装温婉的脸。
“传孤手谕。”声音在寂静中炸开,“召张景岳,即刻入宫。”
旨意落地。
西李护甲掐进掌心。厅角太监耳廓死死绷紧。
朱徵妲小手解开绳结。“哗啦”一声,一物掉落。
她捡起,将锦囊递上。
朱常洛接过,指尖摩挲绣纹——缠枝莲,与西李宫中标识如出一辙。
再抬眼。
小女儿手中捏着半片染血绢帕。炭笔潦草划出二字:附子。
血迹发黑凝固,边缘沾着细小红粉。
“当年收拾遗物,奴婢没敢细看……”春桃捂嘴惊颤。
朱徵妲捏起绢帕轻嗅。
陈旧血腥里,裹着一丝辛辣——与昨夜毒香残粉的气味,严丝合缝。
前世记忆涌现:附子配草乌,毒性翻倍,发作隐匿,专害病弱。
生母临终的“药别喝”,在耳边炸开。
定是毒汤!
朱常洛接过绢帕,看清字迹与血迹,脸色骤变。
“娘亲是被人害死的!”朱徵妲仰头,声音脆亮。她摊开掌心,露出一点毒粉:“昨夜西李娘娘院里宫女送的香,里面有草乌和附子,想害妲妲和母妃!”
“爹爹,我们等张爷爷辨毒!”
“妹妹!爹爹!”
朱由校抱着木盒跌撞跑来,脸上沾着木屑。盒盖翻开,是个简陋却孔眼均匀的木筛。
“先生讲,太医院辨药都用这个分粗细!”
朱徵妲心头骤亮——分粉辨质,正是明代太医院验毒第一步。
“哥哥真厉害!”她抱住兄长胳膊,“借我用用可好?”
“好!”朱由校眼睛亮晶晶地点头。
郭氏望着女儿。那双清澈眼眸里,藏着令人心惊的笃定。
西李的跋扈、安神香的异常、身体的转好、眼前的血症……碎片瞬间串成线。
她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只剩寒冰。
“兰心。”声音沉静,重若千钧,“持我手谕,带护卫出宫,请张御医。”顿了顿,“就说——东宫有急症,非他不可。”
“是!”
兰心快步离去。
朱徵妲拉过兄长,将木筛递到母亲面前:“张爷爷辨毒要工具,哥哥做的正好用!”
郭氏望着一双儿女,眼底暖意一闪,随即被凝重取代。
东宫之地,已成毒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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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三刻
张景岳须发如雪,步履稳沉。行礼时目光已扫过桌上之物。
“免礼。”朱常洛开门见山,“烦请辨此二物。”
朱徵妲递上毒粉、木筛与绢帕。
老御医神色一沉。
从药箱取出白瓷盘、特制银试纸,还有一套太医院细铜筛。动作利落,摆开阵势。
第一步:分粉辨质。
毒粉倾入木筛。手腕轻晃,细粉簌落。筛面残留三颗灰褐粗渣。
“草乌根茎碎片。”张景岳指尖捏起一粒,“质地坚硬,纤维粗——是仓促研磨未及细碎的痕迹。”
细粉再入铜筛二次过筛。
乳白香料粉先落。筛底残留一层微黄细粉,细腻无杂质。
“附子粉,磨得极细,意在混香掩味。”
第二步:观色闻味。
三色粉末在瓷盘呈“品”字排开:草乌灰褐带糙,附子微黄略润,香料乳白细腻。
他俯身深吸,眉头骤皱:“乳香、没药之气厚重,却压不住草乌辛辣、附子麻涩。”抬眼,语气笃定,“二毒同存,是刻意配伍的剧毒。”
第三步:试毒。
张景岳取白瓷瓶,滴五滴浓醋与粉末,以银匕尖调和,移至文火烘烤。
毒粉边缘,针状白霜析出。
“附子遇酸成霜——性烈。”
另取微量毒粉,注五滴姜汁,以玉杵徐徐研磨百下,直至完全融合后拌姜汁,研磨,涂于素白宣纸,移烛火炙烤之下。
液迹渐染,由黄转褐,似凝血深棕红。
“乌头碱遇姜炙——显凶色。”
最后,取微末置虎口,舌尖极快一触,猛漱口。
面色苍白,但目光如炬。
“辛辣钻鼻,麻涩锁喉。
此‘钻心麻’,是生附子戾气!
老臣以身所感为证——
此毒,奔着杀人来的!”
语气沉重如铁。
西李瞳孔骤缩,护甲掐破掌心,渗出血珠。
扑通跪下。
“殿下明鉴!”她额头贴地,声带哭腔,“臣妾冤枉!血书来历不明,焉知不是他人模仿笔迹构陷?毒粉若为臣妾所送,为何偏让面生宫女‘掉落’?”她抬头含泪,“这分明是有人做局,一石二鸟啊!”
朱常洛指尖敲击桌面,目光沉沉。
铁证如山。可西李的辩白,也戳中了要害——证据链缺了最关键的人证。
他看向郭氏。太子妃脸色惨白,唇抿成线,浑身微颤。
再看长子躲在妹妹身后,小脸满是愤怒。
心头如压巨石。
他是太子,却处处受制。没有铁证,动不了郑贵妃庇护的人。
“张爷爷,”朱徵妲忽然开口,声音脆亮,“附子粉极细,草乌却有粗渣,是不是匆忙制成?”
张景岳一怔,点头:“正是,像研磨时仓促收尾。”
“那东宫各处的药碾、石臼,会不会留同样药渣?”她仰头望父亲,“爹爹,查验一番,定能找到是谁磨的毒粉!”
西李脸色煞白:“不可!私闯宫苑不合规矩,药碾是常用之物,难免沾染他药!”
“启禀太子殿下,贵妃娘娘驾到——”
太监唱喏刺破僵局。
郑贵妃踏入殿内,珠翠环绕,气场逼人。
她瞥过跪地的西李,扫过桌上证物与变黑的银试纸。
“太子殿下,”她走到朱常洛面前,语气轻飘却威压十足,
“不过是些间接证据,怎能据此定罪?草乌、附子太医院常用,谁都能取。”
她冷笑,“药渣查验更是笑话。东宫多少宫苑有药碾?查起来徒耗心力,传出去反惹人讥东宫不睦。”
朱常洛脸色更沉:“母妃,此事关乎太子妃与皇嗣安危……”
“太子是储君,当以大局为重。”郑贵妃打断他,语气隐带警告,
“皇上近日为辽东战事烦心,又夸李氏恭顺。太子若执意深究,恐惹皇上疑心东宫容不下人。”
她话锋一转,“若定要查,不如移交司礼监,请皇上圣裁?”
朱常洛身子一僵,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殿中角落,那里挂着一幅先帝御笔的“家和万事兴”?
旋即,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只剩疲惫与隐忍。
“此事……暂无实证,先搁置。”
声音沙哑。
“李氏,即日起闭门思过,不得随意出宫苑。”
“郭氏,管好子女,不得再妄议此事。”
郭氏脊背挺得笔直。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像尊骤然冷却的白瓷。
她望向朱常洛。眼底无怒,无求,只剩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虚无。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宫礼。
弯腰的弧度,低头的时间,分毫不差。
那是臣子对君父的礼,却不再是妻子对丈夫的望。
朱徵妲看见,母亲垂下的袖口边缘,一滴浓稠的血,正无声地渗过锦缎,泅开一小团绝望的暗红。
西李低头谢恩,眼底闪过一丝屈辱与庆幸。
郑贵妃满意颔首,示意宫人扶起她:“李氏受惊了,随本宫回去歇息。”
两人离去。
朱徵妲仰头望着父亲。
他脸上每一道因隐忍而深刻的纹路,都在她眼中无比清晰。
她忽然全明白了。
明白了他袖中龙纹玉佩为何永远冰凉,明白了他为何总在笑时眼底仍有倦色。
在这里,“对”与“错”毫无意义,“真”与“假”也无足轻重。
唯一重要的,是那套名为“大局”的、精密而冰冷的铁律。
她的父亲,是这铁律最尊贵、也最痛苦的囚徒。
而她与母亲的冤屈,不过是这巨大囚笼里,一次微不足道的金属摩擦声。
众人散去,殿内只剩狼藉与死寂,朱徵妲最后离开,她蹲在碎瓷前。
指尖划过,刺痛传来,指腹沁出一粒血珠,血珠落在‘附子’的‘子’字上,正好点成复仇的句读。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详见【作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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