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山往东，地势渐平，草木渐稀。
离开土匪袭击地后的第三日，百家探查队踏入了一片诡异的区域。起初只是觉得空气有些沉闷，鸟兽声绝迹，越往前走，景象越发骇人。
路旁的树木呈现出病态的黑褐色，树叶枯萎却不脱落，像一具具僵立的尸骸。地面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苔藓，踩上去绵软湿滑，散发出淡淡的腥甜气味——正是秦越人带回书院的那种。
“停。”邓陵子抬手示意。
众人停下脚步。前方百米处，景象骤变。土地彻底变成了赤红色，寸草不生，只有那种苔藓厚厚地覆盖着，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溃烂的疮疤。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淡红色雾气，阳光透过雾气，在地上投下妖异的红光。
“这就是死域边缘。”月司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压抑的凝重，“再往前，就是星核直接影响的范围了。”
淳于意从药箱取出几个小瓷瓶，分给众人：“清心丹含在舌下，可抵御魔气侵蚀心神。辟毒香囊挂在腰间，能过滤毒雾。记住，一旦感到头晕、心悸、或出现幻听幻视，立即后退。”
白无双接过药瓶，照做。清心丹入口清凉，让有些烦躁的心绪平静下来。他看向前方那片赤红大地，胸口的万剑魂胎忽然轻微震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同等级存在的本能反应。
“星核就在这片区域中心？”秦双儿问。
月司点头：“根据阴阳家推演，坠星点在此地正北十里处。但这十里……”他顿了顿，“每一步都可能要命。”
邓陵子从背上解下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十几只精巧的铜制机关鼠：“墨家探路鼠，可先行探查。但此地的魔气会干扰机关运作，有效范围不会超过百丈。”
他放出机关鼠，那些小鼠落地后迅速窜向前方，在红色苔藓上留下一串细小的足迹。众人都屏息看着。
第一只鼠前进三十丈时，忽然停下，身体开始剧烈颤抖，随即“噗”的一声，化作一团黑烟消散。
第二只、第三只……都在差不多距离相继损毁。
“魔气浓度太高，机关承受不住。”邓陵子面色凝重。
第四只鼠前进五十丈时，传回了第一段影像——通过机关鼠眼中的水晶投射到木匣镜面上。画面晃动，显示前方地面有数道裂缝，裂缝中不断涌出淡红色的气体。而在更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坑洞，坑中似乎有暗红的光芒在脉动。
“那就是坠星坑。”月司低声道。
第五只鼠继续前进。在七十丈处，它绕过一块巨石，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镜头，佝偻着身体，似乎在挖掘什么。他动作僵硬，衣服破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暗红色斑块。
机关鼠继续靠近。
那人忽然转头。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活人——至少不是完整的活人。他半边脸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但眼眶中的眼球还在转动，是浑浊的赤红色。他的嘴大张着，不断流出黑色涎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魔染者……”淳于意声音发颤，“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那人——或者说那东西——发现了机关鼠，猛地扑来。画面剧烈晃动，最后定格在一张狰狞腐烂的脸部特写上，随即黑屏。
第六只鼠也损毁了。
邓陵子收回最后几只机关鼠：“前方至少有三处魔气裂缝，还有至少一个深度魔染者在游荡。要接近坠星坑，必须穿过这些区域。”
“绕路呢？”云阳问。
月司摇头：“死域是圆形扩散，绕不过去。除非我们退出去，从其他方向重新找入口——但其他方向只会更糟。楚国和魏国的军队都在外围对峙，贸然靠近会被当成敌人。”
一直沉默的法家韩闾开口：“依秦律，遇疫者当隔离焚之。这魔染已非寻常疫病，当彻底清除，以防扩散。”
淳于意皱眉：“韩先生，那些人曾是百姓，或许还有救……”
“救？”韩闾冷声道，“淳于先生是医者，当知轻重。若一人染疫，可隔离救治；若百人染疫，当断腕求生；若千人万人染疫……”他看向前方赤红大地，“便是天罚，人力不可违。”
道家的玄真道人叹息：“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但人道有情，总不能见死不救。”
“那你去救。”韩闾指向远处那个游荡的魔染者，“看他会不会感激你。”
两人争执起来，气氛紧张。
白无双一直盯着前方。他体内的剑意躁动越来越明显，尤其是玄冥寂世剑意——这道代表沉寂与净化的剑意，似乎对前方的魔气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和……渴望净化的冲动。
“邓陵前辈。”他忽然开口，“我可以试试。”
众人都看向他。
少年指着前方：“我的剑意……好像能感应到魔气的流动。那些裂缝的位置，魔气的强弱，我隐约能感觉到。”
月司面具下的眼睛一眯：“万剑魂胎果然不凡。你能分辨出哪条路魔气最弱吗？”
白无双闭目凝神，意识沉入魂胎。十道剑意如丝线般探出，接触前方弥漫的魔气。那一瞬间，他“看”到了——
赤红的大地上，数十道暗流在涌动，如同地下河流。有的汹涌如潮，有的平缓如溪。而在这些暗流交汇处，形成一个个漩涡，魔气浓度极高。
他睁开眼睛，指向左前方：“那边，魔气流速最缓，浓度最低。但……有一处大的气旋正在形成，半个时辰内会经过那里。”
邓陵子与月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这种感知能力，已经超出他们的理解。
“就依你所指。”邓陵子当机立断，“我们速进速出，在气旋到来前通过那片区域。”
队伍重新整装。墨家弟子在前，以机关盾牌开路；医家在中间，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阴阳家和白无双等人殿后。
踏入赤红土地的瞬间，白无双感到一股阴冷粘稠的气息包裹全身，仿佛整个人沉入了血池。清心丹的药力在迅速消耗，腰间的辟毒香囊发出滋滋轻响——里面的药物正在与魔气中和。
前方，那个魔染者还在游荡。他似乎在挖掘地下的什么东西，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却不知疼痛地继续扒着泥土。
“绕过去。”邓陵子低声道。
队伍小心地绕开。但那魔染者忽然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来，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队伍。
“他发现我们了。”云阳握紧拳头。
魔染者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队伍走来。他的步伐僵硬，速度却不慢。
“我来。”秦双儿拔剑欲上。
“且慢。”月司拦住她，“此地动手，容易引动更多魔染者。看我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咬破指尖，以血在符上画了个复杂图案，随即一抛。符纸在空中燃烧，化作一团青烟，飘向魔染者。
魔染者吸入青烟，动作骤然变缓，眼神开始涣散，最后缓缓坐倒在地，不再动弹。
“阴阳家的‘安魂符’？”玄真道人挑眉，“倒是慈悲。”
月司淡淡道：“只是暂时让他沉睡。若离开死域范围，他或许还能恢复些许神智；若继续留在此地，早晚会彻底魔化。”
队伍继续前进。白无双一边走，一边感知着周围的魔气流向。他发现，越靠近星核，魔气的“活性”越强——它们不再只是弥漫的气体，而是像有生命般在流动、在呼吸、在……寻找着什么。
“小心脚下！”他突然大喊。
几乎同时，前方地面裂开一道缝隙，暗红色的气体喷涌而出。两个墨家弟子躲避不及，被气体笼罩，顿时发出惨叫。
淳于意急忙上前，洒出一把白色药粉。药粉与红气接触，发出嗤嗤声响，迅速中和。但两个弟子已经倒在地上，裸露的皮肤上出现了细密的红色斑点。
“快抬出去！”淳于意急道。
众人七手八脚将伤员抬到相对安全的区域。淳于意迅速施针用药，但那些红点仍在缓慢扩散。
“魔气入体，已伤经脉。”淳于意额头冒汗，“必须立刻送回书院，请师尊出手，否则……”
那两个弟子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不过十七八岁，此刻脸色惨白，却强忍着不哼一声。年轻的弟子喃喃道：“淳于先生……我……我还不想死……”
白无双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扩散的红斑，胸口的剑意剧烈翻涌。玄冥寂世剑意几乎要破体而出——它想净化这些魔气，想拯救这两个生命。
但他不敢妄动。老师说过，剑意不可轻出，尤其在敌我不明的环境下。
“继续前进。”邓陵子面色铁青，“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我们快去快回。月司，你留两个人保护伤员。”
“好。”
队伍减员四人，继续深入。气氛更加凝重。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坠星坑。
那是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巨坑，深不见底。坑底，一块约莫房屋大小的赤红晶体半埋在泥土中，正散发着有节奏的脉动光芒——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随着每一次脉动，一圈淡红色的波纹从晶体表面扩散开来，扫过坑壁，扫过地面，扫过每一个站在坑边的人。
“这就是……星核？”白无双喃喃道。
与他想象的不同，星核并非死物。它“活”着，在“呼吸”，在与这片天地进行着某种诡异的交流。每一次脉动，都引动他魂胎中的剑意共振；每一次呼吸，都让周围的魔气浓度提升一分。
月司取出一面青铜罗盘，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指向星核：“阴阳失衡，魔气冲霄……此物果然在吸收天地灵气，转化为魔源。”
邓陵子则用机关镜仔细观察星核表面：“有裂纹。它在……生长。”
“生长？”秦双儿不解。
“你看这些脉动波纹，每一次扩散，晶体表面就会多出几道细微的裂纹。”邓陵子声音沉重，“它正在吸收足够的能量，准备……裂变。一旦完全裂开，释放出的魔气将笼罩整个东郡，甚至更远。”
韩闾脸色发白：“必须毁掉它。”
“怎么毁？”玄真道人苦笑，“这等魔物，寻常刀剑怕是无用。且不说我们能否接近，就算接近了，毁了它，万一引发魔气大爆发呢？”
众人沉默。确实，贸然摧毁可能适得其反。
白无双盯着星核，魂胎中的剑意感应到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在星核内部，似乎有某个“意识”在沉眠，在随着每一次脉动缓缓苏醒。
那不是人类的意识，也不是野兽的——那是更古老、更混沌、更充满恶意的存在。
“它在呼唤……”白无双忽然道。
“什么？”
“它在呼唤同类。”少年脸色苍白，“或者说……在呼唤‘门’。”
“门？”月司猛地转头看他，“什么门？”
白无双说不清楚。那种感觉玄之又玄，就像听到遥远地方传来的钟声，知道是钟声，却不知钟在何处，为何而鸣。
但他体内的十道剑意都在震颤——那是遇到天敌般的警觉，也是遇到同类般的共鸣。
星核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存在。脉动的节奏忽然加快，光芒大盛。一道比之前粗壮数倍的红光从晶体中射出，直冲天际！
天空中的云层被染成暗红色，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隐隐有雷光闪动。
“不好！”月司惊呼，“它在引动天象！快退！”
话音刚落，地面剧烈震动。坠星坑边缘的泥土开始坍塌，更多的裂缝在地面绽开，赤红的魔气如喷泉般涌出。
“退！快退！”邓陵子大喊。
队伍开始后撤。但魔气爆发得太快，转眼间就将众人包围。淡红色的雾气浓郁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三丈。
“结阵！”云阳暴喝，双拳轰出，拳风将前方魔气震散些许，但更多的魔气立刻填补过来。
秦双儿长剑连挥，剑光在雾气中开辟出一条通路，但维持不了多久。
白无双咬紧牙关，终于不再压制。玄冥寂世剑意透体而出，化作一道淡蓝色的光晕笼罩全身。魔气触及光晕，立刻如冰雪遇阳般消融。
“跟着我！”他冲在最前面，剑意全开，硬生生在魔气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众人紧随其后。但魔气中开始出现更多魔染者——有的刚从地下爬出，有的从远处游荡而来。他们双目赤红，发出非人的嘶吼，扑向队伍。
一场混战爆发。
墨家机关与魔染者碰撞，血肉横飞。医家药粉漫天洒下，中和魔气。云阳拳风所至，魔染者筋骨尽碎。秦双儿剑光如电，每一剑都精准刺穿魔染者头颅——这是淳于意教的，魔染者唯一的要害。
白无双冲在最前面，玄冥寂世剑意全力运转。他手中的短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淡蓝光华，触及的魔染者动作骤缓，眼中的红光都黯淡几分。
但魔染者太多了，源源不断。更可怕的是，那些被击杀的魔染者尸体倒地后，体内的魔气散出，反而让周围魔气更加浓郁。
“不能恋战！”月司大喊，手中连续抛出符箓，化作一道道火墙暂时阻挡魔染者，“往东撤！那边魔气最薄！”
众人且战且退。白无双始终冲在最前，剑意消耗极大，脸色开始发白。但他不敢停——身后是师叔，是同伴，是那些信任他带路的人。
终于，他们冲出了最浓的魔气区。前方是一片相对正常的树林——虽然树木同样枯萎，但至少没有那种赤红苔藓，魔气也稀薄许多。
“清点人数！”邓陵子喘息着道。
一番清点，心沉到谷底。来时二十余人，现在只剩十五人。墨家折了四个，医家折了一个，阴阳家折了一个。伤员更是大半。
月司检查星象罗盘，面色凝重：“星核的脉动频率又加快了。照这个速度，最多十天，它就会完成第一次裂变。”
“十天……”淳于意看着伤员们，“我们必须立刻回桑海，把消息带回去。”
韩闾忽然道：“那些死去的弟子怎么办？尸体留在死域，若被魔气彻底侵蚀，恐生变故。”
众人沉默。确实，尸体若不处理，可能变成新的魔染源。
邓陵子咬牙：“我去带他们回来。”
“不行！”秦双儿拦住他，“太危险了。而且……”她看向死域方向，那里魔气翻涌，隐隐有更多魔染者在聚集，“来不及了。”
最终，月司做了决定：“用‘净炎符’吧。将他们的尸骨就地净化，总好过变成怪物。”
他从怀中取出几张紫色符箓，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符上。符箓燃烧，化作几道紫色火焰，射向死域中那几个倒下的身影。
火焰触及尸体，无声燃烧，转眼间就将尸骨化为灰烬。那灰烬在魔气中飘散，不留痕迹。
“走吧。”月司声音沙哑，“这笔账，记在星核头上。”
队伍继续撤退，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来时还有说有笑，回去时只剩下沉默和伤痛。
白无双走在队伍中间，回头望向死域方向。那冲天的红光仍在，天空的漩涡仍在旋转。
他摸了摸胸口，魂胎还在轻颤。
星核在呼唤。
呼唤门。
呼唤……同类。
那到底是什么？
而在他们撤离的同时，死域深处，坠星坑底。
星核的脉动忽然停止了一瞬。
然后，晶体表面最大的一道裂缝中，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
赤红，混沌，充满无尽的恶意。
它转动了一下，看向桑海的方向。
看向……青林书院的方向。
然后，又缓缓闭上。
星核继续脉动，但节奏变了。
变得更加急切，更加……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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