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第一处火点,如同滴入油海的星火,迅速引发了连锁反应。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贪婪的烈焰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周蔓延、吞噬。一座宫殿接着一座宫殿,一片宫苑连着一片宫苑,整个咸阳宫建筑群,仿佛被一条巨大无比的、翻滚扭动的火毯覆盖了。
阿房宫?那传说中更为壮丽奢华的宫阙,或许也未能幸免,同样被卷入了这场由仇恨和毁灭欲望点燃的狂欢之中。冲天的火光将咸阳城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不,是比白昼更加刺眼、更加诡异的血红色。夜晚的黑暗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审判般的炽热光明。
无数的亭台楼阁,那些凝聚了无数工匠心血、象征着帝国无上荣光的建筑,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木质结构噼啪作响,如同骨骼在断裂;琉璃瓦在高温下炸裂,发出清脆而绝望的悲鸣;巨大的梁柱被烧得通红,最终支撑不住,带着轰隆隆的巨响,如同垂死的巨人般颓然倾塌,激起漫天火星和烟尘。
热浪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接一波地向外辐射,灼烫着空气,扭曲了视线。站在稍近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皮肤被烤得生疼。黑色的、灰色的、带着焦糊气味的灰烬,如同一场诡异而盛大的黑色大雪,从燃烧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狼藉的地面,覆盖了士兵们肮脏的甲胄,也覆盖了那些惊惶逃窜或呆立等死的人们的肩头。
年轻的楚军士兵阿楚,怀里揣着刚刚抢来的几块宝石和一些零碎的金器,原本兴奋得发红的脸上,此刻却渐渐被一种茫然的震撼所取代。他抢掠得有些累了,靠在一段尚未起火但已被熏得乌黑的宫墙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他见过山火,见过村里失火的茅屋,但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如此彻底的焚烧。这火,烧的不是木头,不是砖石,烧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本能地感到敬畏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简单财富概念的、庞大而精致的人造世界。
他下意识地用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尚带着余温的黑色灰烬,那灰烬在他粗糙的手掌中瞬间碎裂。他抬起头,看着那在火焰中不断崩塌的巍峨宫殿,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一个正忙着将抢来的丝绸往包袱里塞的年长士兵,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喂,老哥……这……这么好看的房子,都……都烧了,不可惜吗?”
那老兵正费力地打着一个硕大的结,闻言抬起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了阿楚一眼,随即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混着黑灰的唾沫星子溅在地上。
“可惜?呸!”老兵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恨意,“你小子懂个屁!这好看?这都是用我们楚人的血,我们楚人的骨头,我们楚人每年上缴的粮食和布匹堆起来的!知道修这破房子累死了多少我们楚地的徭役吗?知道为了凑够那些金疙瘩、玉片子,我们家乡被搜刮成什么样了吗?吸干了我们的血汗,盖起来耀武扬威!烧了才干净!烧光了,才解气!”
老兵的话,代表了此刻大多数楚军士兵,乃至联军中许多六国子弟最直接、最朴素的复仇心理。他们看到的不是艺术,不是文明,而是压迫的象征,是国仇家恨的具象化。毁灭,就是最好的报复和宣泄。
阿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目光依旧没有从火海上移开。老兵的恨意他能够感受到,但内心深处,那最初的、单纯的震撼,却并未完全被仇恨取代。他看着那些在火中化为乌有的精美雕饰、彩绘壁画……这些东西,和他怀里的宝石似乎不太一样。
就在这时,在连接宫殿的复道阴影里蜷缩了许久的忠伯,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躲藏,不再恐惧。他用那双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颤巍巍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佝偻的身体支撑了起来。
他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枯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复道的阴影,走到了外面一片相对空旷、尚未被火焰直接吞噬的广场上。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没有后退。他就那么站着,站在这毁灭风暴的中心,仰着头,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片他服务了一生、早已视为自身归宿和整个世界根基的建筑群,在熊熊烈焰中燃烧、崩塌。
火星如同萤火虫般四处飞溅,有几颗落在了他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烂的旧宫服上,烫出几个小小的焦痕,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淡淡糊味。但他浑然不觉,仿佛那具苍老的躯壳已经失去了痛感。
他的目光,穿透了熊熊烈焰,看到了更远、更深处。
他看到几个穿着宫女服饰的年轻身影,因为惊吓过度或找不到出路,被困在了一座起火偏殿的回廊里,哭喊着,挣扎着,最终被翻卷的火舌吞没,凄厉的惨叫短暂地划破喧嚣,随即湮灭。那是他曾无数次擦肩而过、甚至可能训斥过她们毛手毛脚的生命。
他还看到,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宫城外围,那些象征着帝国行政中枢的官署——丞相府、御史大夫府、廷尉府……那里存放着堆积如山的竹简、木牍和帛书。里面有严密的秦律条文,有各地的户籍田亩记录,有官员的考核升迁档案,有军事部署的图纸,有百家学说的典籍,有农业水利的技术总结,有天文历法的观测记录……那是帝国运行的记忆,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是文明传承的载体。
此刻,这些承载着帝国记忆和古老智慧的竹简帛书,正在烈火中迅速碳化、蜷曲,最终化为一阵青烟和一堆随风飘散的、带着墨香的灰烬。无数的历史细节,无数的知识积累,无数的制度设计,都在这场大火中永久地消失了。这不仅仅是宫殿建筑的毁灭,更是一场深刻而残酷的文化浩劫!知识的断层,文明的伤痛,远比几座宫殿的倒塌更加令人痛心。
忠伯不懂什么“文化浩劫”的大道理,但他看着那些官署在火中燃烧,心中涌起一种比看到宫殿倒塌更加空茫的悲哀。他隐约觉得,烧掉的,不仅仅是房子,还有一些更重要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支撑着一切的东西。
火焰在他苍老的瞳孔中疯狂舞动,映照出他一生守护的世界,正以最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走向终结。他个人的生命轨迹,与这座宫殿,与这个帝国的命运,紧紧缠绕,如今,也将一同在这焚天烈焰中,迎来共同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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