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深处，那由无数灯盏火把强行支撑起来的光明，似乎也驱不散一种悄然弥漫开来的、无形的寒意。工程的喧嚣依旧，锤凿声、号子声、打磨声未曾停歇，但若细心体会，便能察觉到这有序的节奏中，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与凝滞。就像一部庞大机器在完成最后几个齿轮的咬合，虽然仍在运转，却已能听到终点那令人心悸的寂静正在逼近。
石娃刚刚为手头那尊军官俑的面部完成了最后的勾勒，那坚毅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仿佛真是一位即将奔赴沙场的秦军将领。他用沾满陶土的手指轻轻拂去俑像肩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这些冰冷的陶土造物，倾注了他和无数工匠数年的心血，仿佛也拥有了某种短暂的生命。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往常工师巡视的、略显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通往地面的主甬道方向传来。原本埋头工作的工匠们，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或抬头，或侧耳，一种本能的警觉如同水波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来者是一名身着低级官吏服饰的监工吏，身后跟着几名手持律令简册的文书和表情冷硬的护卫。监工吏的脸色不像平日那般只是单纯的严厉，而是多了一层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站定在一处稍高的土台上，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地宫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和刺耳。
“肃静！所有人听令！”
地宫内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监工吏展开一卷简册，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官腔的语调宣布：
“奉少府及督造大臣令：骊山陵地宫主体工程，历经数载，赖尔等匠人尽心竭力，今已大体告竣！陛下幽冥居所，即将完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沾满泥灰、带着疲惫与期盼的脸，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地继续道：
“自即日起，地宫将进行最后的封固作业。所有参与核心区域——包括主墓室、机弩阵、水银河道、核心甬道及最后一道防护门安装——建设的工匠，即刻起，停止现有劳作，收拾个人器具，统一由本部人员引领，调往骊山北麓新建之‘甲字叁号营区’，等候分派，进行下一阶段的……重要工作！”
“甲字叁号营区”？“下一阶段的重要工作”？
这几个字眼，如同冰锥般刺入了每一个听懂其含义的工匠心中！
地宫内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打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和窃窃私语。工匠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恐、绝望和一丝不敢置信的侥幸。
“陵成匠殉”！
这个如同诅咒般、流传于历代王陵修建者之间的古老规矩，像一片浓重的、冰冷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所有人的心头。他们世代相传，深知为帝王修建陵墓，尤其是参与核心机密区域的工匠，在工程结束后，极有可能被集体处死，以保守陵墓的秘密，防止盗掘！
一些年纪大的、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工匠，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神变得空洞而绝望，他们默默地低下头，仿佛已经接受了这注定的命运。他们见过太多，知道在这帝国的宏大工程面前，个体的生命渺小如蝼蚁。
而更多年轻的、或尚存一丝幻想的中年工匠，则是不愿相信，或强迫自己不去相信。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否定的答案。
“也许……这次不一样？”
“陛下……陛下或许会开恩？”
“说是调往新营区，或许……或许真是有别的工程？”
“我们只是工匠，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微弱的、自欺欺人般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恐惧的寒风中摇曳，却难以提供真正的温暖。监工吏那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以及那些护卫按在剑柄上的手，都像重锤一样，不断敲打着这脆弱的侥幸。
石娃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刻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了一眼身边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小栓子，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不甘涌上心头。他还年轻，他还有好多手艺没教给这个徒弟，他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就在这时，负责这片区域的那位工师，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他先是复杂地看了一眼台上的监工吏，然后转向石娃等几个工匠头领，低声道：“石娃，你们几个，跟我来。最后一道防护门的机关安装，需要你们协助完成。”
这最后一道防护门，是隔绝主墓室与外部世界的最终屏障，其设计之精巧，据说一旦从内部关闭，便如同天衣无缝，再也无法从外部开启，是真正的“绝户门”。
工师带着石娃他们来到那扇已经初步就位、由巨大青铜和巨石构成的墓门前。他仔细地讲解着机关的结构、传动原理以及安装要点。他的讲解清晰而专业，但石娃敏锐地注意到，当工师演示到某个关键榫卯结构的结合处时，他的手指似乎无意地、又极其隐晦地在那个不起眼的、连接着主传动轴和闭锁插销的青铜构件上，多停留了一瞬，并且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强调什么。
工师抬起头，目光与石娃对视了一刹那。那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技术性专注，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奈、警告，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示？
石娃心中猛地一动！他瞬间明白了工师那不易察觉的举动。工师是在告诉他，这个看似浑然一体的机关，存在一个极其隐秘的、或许连设计图上都未必标注出来的弱点或可以操作的空间！
工师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讲解后续步骤，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石娃的错觉。
但石娃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身处这绝境之中，一位尚存一丝良知和怜悯的工师，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暗示和帮助。
轮到石娃和他带领的小组亲自上手安装那个关键传动部件时，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沁出了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照工师的指导，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青铜构件安置到位。
就在进行最后紧固、需要用特制工具敲击一个定位销使其彻底卡死时，石娃的手，几不可察地偏了那么一丝丝——真的只有一丝丝，恐怕连最精密的水平仪都难以测量出来。他敲击的力量，也刻意控制得比要求略轻了一分。
“铛……”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完成了。
从外表看，这个部件安装得天衣无缝，与周围的机构完美契合。但石娃知道，由于那细微的偏移和未完全到位的紧固，这个传动部件在承受巨大压力或特定角度的外力时，可能会产生极其微小的形变或松动，从而使得那理论上“无法开启”的绝户门，出现一个几乎不存在的、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或者说是“破绽”。
这如同在铜墙铁壁上，用头发丝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痕迹。希望渺茫得近乎于无，但这已经是石娃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能够为自己，为身边这些朝夕相处的工匠同伴，也可能是为冥冥中或许会出现的后世探索者，留下的唯一一线生机了。
他做完这一切，不动声色地退到一旁，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普通的工序。监工吏冷漠的目光扫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最后的工序，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波涛汹涌的气氛中，接近完成。地宫的封闭，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而那被调往“新营区”的命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核心工匠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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