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急，起初是细碎的雪籽，很快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在狂风的裹挟下，疯狂扑打着门窗。野店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在无边的白茫茫中飘摇、震颤。大堂里那点可怜的暖意，似乎也被窗缝门隙间不断渗入的寒气一寸寸吞噬。火塘里的柴火需要不断添加，才能维持那点跳跃的光和热，映照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摇曳不定，平添了几分诡谲。
李致贤与陈默早已回到楼上的房间。门闩插好，陈默又将桌子挪到门后略微抵住——这只是心理上的一点安慰，若真有人强闯，这薄门板破桌子不堪一击。油灯如豆，光线昏暗，两人和衣靠在床边，都没有睡意。
“大人，那个穿青袍的……”陈默压低声音，打破了沉默。
“嗯，”李致贤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被风吹得不断鼓动的窗纸上，“形迹可疑。血迹未必是昨夜驿舍的，但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出现，不得不防。还有他敲击手指的动作，很可能是某种联络暗号。”
“那胖掌柜也不对劲。”陈默皱眉道，“他擦桌子时，听那桌矿工说到‘黑心矿’，手停了一下，眼神往那边瞟。虽然快，但俺看见了。还有，他看咱们和看别的客人，眼神不太一样，说不上来……就像在掂量什么。”
李致贤点点头。胖掌柜的异常他也注意到了。那种审视并非单纯的好奇或戒备，更像是一种评估，评估来客的价值或威胁。这家野店，恐怕不只是个简单的歇脚处。
“矿工们说的‘猫鹰爪印’，和三岔路口那人斧子上的标记，很可能是一回事。”李致贤沉吟道，“若‘猫鹰爷’的手下真的活跃在这一带，他们的目标……或许不仅仅是劫掠商旅。接济逃难的矿工流民，更像是……在聚拢人心，或者，在针对‘黑心矿’背后的势力。”
陈默听得心头一凛：“大人的意思是，这‘猫鹰爷’可能和北边的矿有仇？甚至……想动矿上的利益？”
“未必是想动利益，也可能是利益争斗的一部分。”李致贤目光深邃，“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昨夜驿舍袭击，今日野店异状，可能都与此有关。我们这‘路过商人’的身份，未必瞒得过有心人。”
“那咱们……”
“以静制动。”李致贤道，“今夜警醒些。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若有异动，不可贸然行动，先弄清虚实。”
“是。”
两人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风声雪声，以及彼此压低的呼吸声。时间在紧张与等待中缓慢流逝。陈默靠在门边墙上，耳朵贴着门板，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李致贤则闭目养神，但精神高度集中，感知着楼下的细微声响。
楼下大堂的人声渐渐稀落，想来是客人们陆续回房歇息了。但隐约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低语声，仍不时传来。胖掌柜似乎在和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厨房方向偶尔传来锅碗的轻微碰撞声。
约莫子时前后，风雪声似乎达到顶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狂暴的白噪音填满。就在这噪音的掩护下，李致贤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不是来自楼下，而是来自他们房间的……天花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屋顶。
那是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用很轻的步子在积雪的屋顶上移动，又像是瓦片或茅草被什么东西轻轻刮过。一下，两下……然后停了。
陈默显然也听到了，瞬间绷直了身体，手按在了刀柄上，看向李致贤。
李致贤缓缓睁开眼睛，黑暗中眸光清亮。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陈默稍安勿躁。屋顶的声响没有再出现，仿佛刚才只是风雪压迫房梁发出的自然响动，或是夜猫子之类的小动物经过。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这野店结构简陋，屋顶若是有人，意图为何？监视？还是准备从上方突入？
又过了约一炷香时间，楼下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有人上楼了。脚步沉重，不像是刻意放轻，径直走向走廊的另一头——那是青袍人房间的方向。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是青袍人回房了？他刚才不在自己房间？去了哪里？后院？还是……
李致贤心中疑窦丛生。他轻轻起身，走到窗边，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悄无声息地在窗纸上润开一个小孔，凑上去向外窥视。
后院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只有马厩的轮廓隐约可见。马厩里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映出几匹马的影子。一切似乎正常。
但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马厩旁边那堆柴火垛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闪动了一下，不是灯光，更像是……金属反射的微光？只是一瞬，就消失了。
有人藏在柴垛后面？在这样的大雪寒夜？
李致贤屏住呼吸，继续观察。雪片纷飞，严重影响视线。过了好一会儿，再无异状。也许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积雪反光？
他退回床边，对陈默低声道：“后院柴垛可能有情况，但不确定。屋顶刚才的声响也需留意。我们轮流值守，不能都耗着。你先歇会儿，后半夜换你。”
陈默知道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点点头，抱着刀靠着墙，努力让自己放松片刻，但耳朵依旧竖着。
李致贤接替了守夜的位置，坐在桌旁，面对着门窗，心神却分出几缕，关注着屋顶、走廊和后院的任何风吹草动。油灯早已吹熄，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纸透进的微弱雪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想起怀中的矿图布囊。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但也可能是揭开北地黑幕的关键。青袍人、野店、矿工流民、猫鹰爷……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张粗糙地图上的某个点。
“黑石峪……”他心中默念那个岔路指向的地名。矿图上似乎有类似的标注，但需要仔细比对。去黑石峪的路被大雪封了，但那里很可能藏着秘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陈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李致贤知道他睡得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约莫寅时初刻，就在李致贤也有些精神疲惫时，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屋顶，也不是后院，而是来自楼下大堂，以及……他们隔壁的房间！
先是楼下传来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扑通”声！
几乎同时，隔壁房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桌子被掀翻，紧接着是兵刃出鞘的锐响和一声厉喝：“什么人？！”
打斗声瞬间爆发！刀剑碰撞之声、呼喝声、家具破碎声在寂静的雪夜中格外刺耳！
陈默猛地弹起，瞬间清醒，朴刀已握在手中。“大人！”
李致贤早已起身，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似乎很快平息了，但隔壁的打斗却愈发激烈，而且……正在向走廊移动！
“不止一人！”李致贤沉声道。从声音判断，袭击青袍人的至少有三人，而且身手不弱。青袍人似乎在且战且退。
“砰！”一声巨响，隔壁房门似乎被撞开了。打斗声来到了走廊上！
李致贤当机立断：“待在这里，守住门口，非必要不要出去！”他需要判断情况，不能贸然卷入不明争斗。但若战火烧到自己门前，也必须有所准备。
他再次凑到窗孔前，看向后院。这一看，心头一紧！
马厩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而柴垛那边，影影绰绰，不止一个人影晃动，正快速向主屋后门方向移动！与此同时，主屋楼下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胖掌柜尖锐的嗓音响起：“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野店里外，竟然同时爆发了冲突！目标是青袍人？还是另有其人？
走廊上的打斗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怒骂。李致贤听得真切，其中一个袭击者的声音有些耳熟……是白天大堂里那两个带刀汉子中的一个！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一个沙哑的声音吼道。
“做梦！”青袍人的声音响起，冷静中带着一丝喘息，显然压力不小。
“找死！”另一人怒喝，刀风呼啸。
忽然，“哗啦”一声，走廊另一头的一扇窗户似乎被撞破了，风雪猛地灌入，打斗声瞬间转移了方向，似乎有人跳窗而出，落到了后院！
“追！”脚步声杂乱，袭击者显然也追了出去。
后院立刻传来更加激烈的金铁交鸣和怒喝声，夹杂着胖掌柜气急败坏的指挥：“围住他！别让他从后门跑！”
李致贤心念电转。青袍人被围攻，野店掌柜似乎也参与其中，双方目标一致？青袍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如此重要？是矿图？还是别的？
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情况混乱，正是摸清底细的机会，也可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陈默，跟我来，小心。”李致贤拔出短刃，轻轻拉开房门。走廊上一片狼藉，一扇房门洞开，桌椅碎片散落，还有零星血迹。寒风从尽头破裂的窗户呼啸而入，卷进大片雪花。
两人贴着墙，快速移动到破裂的窗前。后院的情景映入眼帘。
雪地上，数条人影正在激斗。青袍人背对着主屋，以一敌三，手中一柄细长的剑舞动如风，剑光在雪影中闪烁，竟将三名手持刀斧的悍匪死死挡住，甚至还略占上风！但胖掌柜带着两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正手持棍棒和短刀，从侧面包抄过来。
青袍人腹背受敌，形势危急。
“东西肯定在他身上！拿下他，老大重重有赏！”胖掌柜此刻脸上再无半分生意人的和气，满是狰狞。
李致贤瞬间明白了。这野店果然是个黑店！胖掌柜和那两带刀汉子是一伙的，白天是伪装，夜间便动手。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青袍人身上的某样“东西”。而青袍人，恐怕也不是善茬，独行至此，怀揣重要之物，却也被盯上了。
救，还是不救？救，意味着彻底卷入这场不明争斗，暴露自己，可能引来后续无穷麻烦。不救，青袍人凶多吉少，那“东西”落入黑店之手，线索也可能中断。
电光石火间，李致贤做出了决断。青袍人若死，线索断。黑店得手，可能更加肆无忌惮，自己和陈默也未必安全。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陈默，击其后！”李致贤低喝一声，不再隐藏，从破裂的窗口纵身跃下！陈默紧随其后。
两人落地点在青袍人侧后方，恰好截住了胖掌柜和两个伙计的包抄路线。
李致贤短刃一划，逼退一个持棍伙计，冷声道：“店家好黑的手！”
胖掌柜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程咬金，惊怒交加：“妈的，多管闲事！连他们一起做了！”
战斗瞬间升级。李致贤与陈默加入战团，顿时分担了青袍人极大的压力。李致贤武艺高强，招式精妙，短刃在方寸间腾挪，招招指向要害，却不轻易取人性命，只是逼退、制住。陈默朴刀势大力沉，专攻下盘，配合李致贤，将胖掌柜和两个伙计逼得手忙脚乱。
青袍人压力一轻，剑法更加凌厉，唰唰两剑，逼得一名悍匪连连后退，另一名悍匪肩上中剑，惨叫着跌倒在地。
战局瞬间逆转！
胖掌柜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扭头就往马厩方向跑，边跑边喊：“风紧！扯呼！”
剩下的悍匪和伙计也无心恋战，逼开对手，跟着仓皇逃窜，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和黑暗的后院角落。
后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和风雪呼啸。
青袍人还剑入鞘（动作极快，几乎看不清剑身），转过身，面对李致贤和陈默。兜帽在打斗中落下，露出一张大约三十岁上下、棱角分明、略显苍白却眼神锐利如鹰的脸。他嘴唇紧抿，看了看李致贤，又看了看陈默，目光尤其在李致贤手中的短刃上停留了一瞬。
“多谢。”他开口，声音略显沙哑，但很清晰，拱手一礼，礼节周到，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戒备。“二位为何出手？”
李致贤也收起短刃，拱手还礼：“路见不平而已。店家心黑，谋财害命，岂能坐视。”他语气平淡，目光却直视对方，“倒是阁下，似乎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青袍人眼神微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此地不宜久留。黑店贼人虽退，未必不会召来同伙。二位若无事，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正有此意。”李致贤点头，“只是风雪甚大，此时离开，恐有迷路冻毙之虞。且马匹受惊，也需安抚。”
青袍人看了一眼马厩方向，沉吟片刻：“既如此，稍作整理，天亮雪小些再走。店内……应已无其他贼人。”他说着，走向倒在雪地中那个受伤的悍匪，俯身检查了一下。
李致贤使了个眼色，陈默立刻去马厩查看马匹和是否有其他埋伏。李致贤则走到青袍人身边。
那悍匪肩头剑伤颇深，流血不少，但意识尚存，正惊恐地看着他们。
青袍人从他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掂了掂，里面是些散碎银两。又搜了搜身，再无他物。
“你们是哪里来的？受谁指使？要抢什么东西？”青袍人冷声问道。
悍匪咬着牙，不吭声。
青袍人也不废话，手指在他肩伤附近某个穴位一按，那人顿时惨叫起来，脸色煞白。“说。”
“是……是黑石峪……峪里的大哥……让我们在这店里盯着，有……有带着‘硬货’的过路客商，就……就下手……特别是独行的，或者……或者打听矿上事的……”悍匪疼得语无伦次。
黑石峪！果然！
“抢什么东西？”青袍人追问。
“不……不知道具体，就说……可能是图，或者是矿石样子……值钱的东西都要……人……人最好也带回去，有用……”
青袍人眼中寒光一闪，松开了手。悍匪瘫软在地，呻吟不止。
李致贤心中了然。黑石峪有一股势力，专门在此设黑店劫掠，目标明确指向与矿产相关的人和物。青袍人携带的东西，很可能就是矿图或样本，所以被盯上。而自己和陈默，或许因为气质不像普通商人，也可能被列入了“可疑”名单，昨夜驿舍袭击说不定也是这伙人所为。
“黑石峪里，是什么人做主？”李致贤开口问道。
悍匪看了他一眼，眼神闪烁：“是……是‘穿山甲’贺老大……他……他手下有百十号人，占了废矿，有时也……也接些黑活……”
穿山甲贺老大？没听说过，看来是地方上的地头蛇、矿霸之流。
“与官矿可有勾结？”李致贤追问。
悍匪眼神一慌，支吾道：“这……这小人不清楚……或许……或许有些来往……”
不必再问了。答案已经很明显。北地“黑心矿”的阴影下，盘踞着官商勾结、地方豪强、黑恶势力交织成的巨大网络。黑石峪，可能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节点，或者一个藏污纳垢的巢穴。
青袍人站起身，对李致贤道：“看来我们都惹上了麻烦。黑石峪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阁下欲往何处？”李致贤问。
青袍人沉默了一下，道：“向北。”没有说具体地点。
“同路。”李致贤道，“既然如此，不妨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天亮就出发，如何？”
青袍人审视地看着李致贤，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更多东西。片刻，他点了点头：“好。多谢二位再次相助。在下……姓鹰，单名一个扬字。”他报了个显然不是真名的名字。
“鄙姓李，行商。这是伙计陈默。”李致贤也用了化名。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深问。
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色依旧漆黑。他们回到店内，大堂一片狼藉，胖掌柜和伙计早已卷了细软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个被捆住手脚、堵住嘴的真正旅客和伙计，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们。
李致贤和陈默将他们解开，安抚了几句。这些人惊魂未定，纷纷收拾东西，恨不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鹰扬则回自己房间收拾。李致贤注意到，他出来时，那个鼓囊囊的皮囊依旧紧紧系在腰间，片刻不离身。
天光微熹时，雪终于停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官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难以辨认。但无论如何，必须离开。
三人各自牵马，踏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地离开了这片诡异的野店，重新回到白茫茫的官道上。
身后，野店在雪野中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在晨曦中沉默。
前方，道路依旧漫长，积雪阻途。而更大的问题是——黑石峪的贼人是否会追来？鹰扬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这场风雪中的偶遇与并肩作战，又将把李致贤引向怎样未知的境地？
雪后初晴，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三人三马，在洁白的雪原上留下深深的蹄印，蜿蜒向北，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约半个时辰，野店后方的山林中，几双阴冷的眼睛，正透过树木的缝隙，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难行于雪后官道，遭遇更大困境——一处山路被雪崩掩埋，不得不绕行。绕行途中，他们将误入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偏僻山村。村中景象诡异，村民对外来者态度莫名，似乎隐藏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秘密。而在这里，李致贤或许将听到关于“穿山甲”贺老大更具体的暴行，甚至可能发现“猫鹰爷”标记在村中出现的痕迹。这个山村，是避风港，还是另一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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