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望安岛笼罩在薄雾中,码头上新立的旗杆上,一面深蓝色的旗帜在晨风中缓缓升起。旗上用银线绣着海浪的纹样,中间是一个“陈”字,不大,但清晰。
这是岛上人连夜赶制的旗,沈继舟说,这叫“认旗”,是告诉来客,这片海,谁说了算。
辰时初,三艘官船出现在海平线上。为首的船挂着礼部的青龙旗,船身漆成朱红色,是钦差的座船。
后面跟着两艘福建水师的哨船,船小,但快,在波浪中起伏如箭。三艘船不疾不徐地向码头驶来,船头站着的人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陈启明站在码头的石阶上,身后是雷震、阿成和二十个岛上的头目。所有人都穿着新制的棉袍,颜色不一,但整洁。
陈启明特意穿了一身深青色的直裰,头上戴着方巾,看起来不像海寇头子,倒像个乡间的教书先生。
船靠岸,跳板放下。第一个下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官员,绯色官袍,补子上绣着云雁,是四品文官的服色。
他面皮白净,三缕长须,走路四平八稳,是王文渊。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个捧着节杖,一个捧着黄绫包裹的木匣。
第二个下来的是个精瘦的师爷,穿着青色的绸袍,眼神活络,是福建巡抚衙门的李师爷。
第三个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眉眼阴柔,穿着湖绿的锦袍,是黄小乙。最后下来的是个武官,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披着明光铠,腰挎长刀,是张元彪。
他身后跟着四个亲兵,也都披甲持刀,眼神凶狠。
王文渊走到码头中央,站定,目光扫过陈启明等人,最后落在陈启明脸上:“哪位是陈启明陈义士?”
陈启明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草民陈启明,拜见钦差大人。”
他用了“义士”和“草民”,这是谈判的第一个信号——朝廷给了台阶,他顺势而下。
王文渊点点头,从随从手中接过节杖,双手举起:“陈义士接旨。”
陈启明跪下,身后所有人都跟着跪下。码头上静得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福建外海有义民陈启明者,聚众守土,抗倭保民,其志可嘉。朕念其忠义,特遣礼部郎中王文渊前往宣慰。着陈启明即率众受抚,编入军籍,为国效力。钦此。”
圣旨很短,很笼统,什么都没说定,但又什么都说了。这是典型的外交辞令,进可攻,退可守。
陈启明叩首:“草民陈启明,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双手接过圣旨,交给身后的翘儿捧着。然后起身,对王文渊再次躬身:“王大人一路辛苦,请到厅中歇息。”
“陈义士请。”
一行人向岛内走去。张元彪走在最后,目光始终盯着陈启明,手一直按在刀柄上。他带来的四个亲兵想跟上,被雷震拦住。
“将军,岛上狭小,人多不便。请将军的亲兵在码头等候,岛上自有人招待茶水。”
张元彪脸色一沉:“本将军的亲兵,自然要随行护卫。”
“将军说笑了。”陈启明回头,微微一笑,“这是望安岛,不是战场。将军在这里,绝对安全。”
话很客气,但意思明白:你的兵,不准进。
张元彪盯着陈启明看了片刻,终于挥手让亲兵留在码头。他独自跟上,但手依然按在刀柄上。
定海厅里已布置妥当。长桌两侧各摆五把椅子,桌上放着茶水果点。陈启明请王文渊等人入座,自己坐在主位,雷震、沈继舟、翘儿、阿成分坐两侧。
茶上来,是岛上自采的野茶,味道苦涩,但解渴。王文渊喝了一口,眉头微皱,但没说什么。
“陈义士,”王文渊放下茶杯,开门见山,“皇上的意思,你也知道了。招安,是皇恩浩荡。但怎么招,怎么安,还需商议。本官离京前,徐阁老特意交代,要体谅你们的难处。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陈启明沉吟片刻,缓缓道:“王大人明鉴。岛上现有男女老少两千三百余口,能战者八百。这些年,我们在此立足,一为避祸,二为抗倭,三为...求一条活路。朝廷愿招安,是我们天大的福分。但...”
他顿了顿,看向张元彪:“但草民也有几件难处,要请朝廷体谅。”
“什么难处?”
“第一,岛上这些人,多是逃难的百姓,被逼下海的渔民,还有从倭寇手中救出的苦命人。他们怕官,怕兵,怕再被欺负。若编入军籍,归福建水师管辖,难免心有不安。”
张元彪冷笑:“有什么不安?朝廷的兵,还能吃了他们不成?”
“张将军息怒。”陈启明不急不缓,“非是信不过朝廷,是这些年,被欺负怕了。倭寇来了,官府跑得比谁都快。倭寇走了,官府来得比谁都勤——催粮,催税,催徭役。百姓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这才逼得下海谋生。这些事,王大人回京后,不妨问问徐阁老,问问朝中诸公,是不是实情?”
王文渊脸色微变。这话说得客气,但字字诛心。他看向李师爷,李师爷低头喝茶,装作没听见。黄小乙眼珠乱转,不知在想什么。
“那陈义士的意思是...”
“草民斗胆,请朝廷在望安岛设一‘海防营’,专司缉盗巡海,保境安民。营中将士,从岛上招募,由草民统领。粮饷器械,我们自筹一半,朝廷拨给一半。战时听调,平时自治。如此,既能为朝廷分忧,又能安岛上人心。”
“海防营...”王文渊沉吟,“编制多少?隶属何部?”
“编制八百,设守备一员,千总二员,把总四员。隶属...可否直属于南京兵部,或福建巡抚衙门?福建水师事务繁杂,张都督日理万机,恐无暇顾及我们这些散兵游勇。”
张元彪猛地站起:“陈启明!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福建水师?”
“将军误会了。”陈启明依然平静,“正是敬重张都督,才不敢叨扰。福建水师要防倭,要巡海,要护漕,千头万绪。我们这点人手,这点船,就不给都督添麻烦了。我们自成一营,专守这片海域,倭寇来了我们打,商船过了我们护,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得好听!你就是想拥兵自重!”
“将军此言差矣。”沈继舟开口,声音苍老但清晰,“拥兵自重,是拥兵对抗朝廷。我们求设海防营,是为朝廷效力,何来自重之说?还是说,在将军眼里,不为福建水师效力,就是对抗朝廷?”
这话厉害,直接把张元彪噎住了。他瞪着沈继舟,半晌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都坐下说话。”王文渊打圆场,“陈义士的提议,也有道理。但海防营直属于南京兵部或福建巡抚衙门,这不合体制。按制,地方武装,当隶属当地卫所或营兵。不过...”
他顿了顿:“不过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法。陈义士的难处,本官理解。这样,海防营可暂设,隶属...福建巡抚衙门直辖,如何?粮饷,朝廷拨三成,你们自筹七成。编制,先定五百人。守备衔,从四品。这是本官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从四品守备,五百人编制,三成粮饷。条件很苛刻,但至少有了名分。
陈启明心中盘算。从四品是低了些,但守备是实职,有开府之权,可自置属官。五百人编制是明面,暗里可多养。
三成粮饷是少,但有了合法身份,贸易就好做了。最重要的是,隶属福建巡抚衙门,就绕开了张经的福建水师。
“王大人体谅,草民感激。”他起身,深施一礼,“但还有一事,要请大人成全。”
“什么事?”
“贸易。”陈启明看向黄小乙,“岛上要活,要造船,要练兵,都要钱。光靠朝廷那三成粮饷,不够。可否允我们以‘代运漕粮、护送商船’为名,行船南北,抽分...略低于市舶司常例?”
黄小乙眼睛一亮。抽分低于常例,就意味着有利可图。但他故作沉吟:“这个...不合规制啊。市舶司抽分,是祖制,怎能随意更改?”
“非是更改,是权宜。”陈启明道,“倭寇肆虐,海路不通。我们护船,保商旅平安,收些辛苦钱,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况且,抽分虽低,但船多了,总量未必少。黄公公回禀黄公公时,不妨算算这笔账。”
这话说到黄小乙心坎里了。他叔叔黄英要的是钱,不是规矩。规矩是死的,钱是活的。
“这个...倒也可行。但需立下文契,每年上缴的数目,不能少。”
“这是自然。”
张元彪脸色铁青。他知道,自己被孤立了。王文渊要政绩,黄小乙要钱,陈启明要名分。三方各取所需,只有他,什么都捞不到,还白白让陈启明得了合法身份。
“王大人!”他急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陈启明狼子野心,今日给了他名分,明日他就敢割据称王!”
“张将军多虑了。”王文渊淡淡道,“陈义士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况且,有朝廷法度在,有王法在,有本官、有黄公公、有福建巡抚衙门看着,陈义士岂会行不轨之事?”
他看向陈启明:“陈义士,你说是不是?”
“大人明鉴。”陈启明躬身,“草民只求一片安身之地,一条报国之路,岂敢有其他念想?”
谈判到此,基本定了。王文渊当场写了文书,用了礼部郎中的印。文书上写明:设“望安海防营”,陈启明任守备,从四品。辖五百人,隶属福建巡抚衙门。粮饷朝廷年拨三千两,其余自筹。许以“护商”为名,行船贸易,抽分按市舶司七成。
文书一式四份,王文渊、李师爷、黄小乙、陈启明各执一份。张元彪没份,因为没他什么事。
“陈守备,”王文渊改了称呼,从“义士”变成“守备”,“文书已立,你就是朝廷命官了。望你恪尽职守,保境安民,莫负皇恩。”
“下官谨记。”
“还有,你既为守备,当上表谢恩。本官代你拟了一份谢恩表,你看看,若无异议,就用了印,本官带回京呈递。”
陈启明接过。表文写得很漂亮,满篇“皇恩浩荡”“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之类的套话。但在最后,加了一行小字:“臣闻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东南海疆不靖,倭寇猖獗,臣愿率所部,专司剿倭,以报君恩。伏乞陛下允臣以三年为期,若不能靖平海波,甘当军法。”
这是王文渊,或者说徐阶,给他的承诺,也是给他的紧箍咒。三年,靖平海波。做不到,军法处置。
陈启明提笔,在“陈启明”三个字下,用了新刻的守备大印。印是铜的,刻着“望安海防营守备之印”,是沈继舟连夜刻的。
印落下,事就成了。从此,陈启明不再是海寇,是朝廷命官。望安岛不再是贼窝,是朝廷的海防营。
送走王文渊一行,已是午后。海风渐大,吹得定海厅外的旗杆猎猎作响。陈启明站在厅前,看着那面深蓝色的“陈”字旗,看了很久。
“首领...不,守备大人,”雷震走过来,神色复杂,“咱们...真成了官军了?”
“是官,也是军。”陈启明转身,看向厅中众人,“但记住,我们这官,这军,是给自己当的,给岛上两千三百口人当的,不是给朝廷当的。今日这名分,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用得好,海阔天空。用不好,死无葬身之地。”
“那咱们接下来...”
“三件事。”陈启明竖起三根手指,“第一,铁甲舰,还要十六天。十六天内,必须下水。第二,练兵,按五百人编制练,但要按八百人练。第三,贸易,马上开始。阿成,你带三艘船,跑一趟宁波,找相熟的商人,把我们存的胡椒、象牙出了,换粮食、铁料、火药回来。”
“可市舶司那边...”
“有文书,怕什么?”陈启明冷笑,“黄小乙收了咱们的好处,自然会替他叔叔收好处。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现在,是有名分的鬼了。”
众人都笑了,但笑得有些涩。名分有了,束缚也有了。从此,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打就打,想跑就跑。要守规矩,要讲体统,要...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玩火。
是夜,陈启明独坐书房,看着那份文书,看了很久。文书很薄,几张纸,但重如千斤。这是他用血,用命,用三年的承诺,换来的名分。有了这名分,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造船,练兵,贸易,积蓄力量。但也有了这名分,他就必须面对朝廷的监控,张经的敌视,黄英的贪婪,还有...三年后的那场大考。
三年,靖平海波。说得轻松,做起来难。倭寇不是草寇,是武装到牙齿的强盗,是背后有日本大名支持的军队。要平他们,需要船,需要炮,需要兵,需要...钱。
钱从哪里来?贸易。兵从哪里来?岛上练。炮从哪里来?自己造。船从哪里来...铁甲舰。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船厂的方向还亮着灯火,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隐约传来。那是铁甲舰,是他最大的倚仗,也是他最大的赌注。赌赢了,这片海,就是他的。赌输了...
他摇摇头,不再想。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铺纸。他要给徐鹏举写信,给俞大猷写信,给...所有能帮他的人写信。告诉他们,名分有了,但路还长。需要钱,需要人,需要...时间。
笔提起,落下。墨在纸上晕开,像海,像夜,像看不见的未来。
窗外,海风呼啸。远处传来浪涛声,一声接一声,像心跳,像战鼓,像...新时代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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