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不许再叫我‘红毛’，还有那个……‘臭’什么的！” 夏姆洛克想起那个极具侮辱性的绰号，脸又黑了一层。
“臭克斯？” 沈青从善如流地接上，看到夏姆洛克杀人的目光，才勉强点头，“好吧好吧，在人前不叫。私下里……看心情。”
“你！”
“第二呢？” 沈青打断他的怒气。
“第二，不许再有肢体接触！像刚才那样……成何体统！” 夏姆洛克耳根又有点热，语气严厉。
“这个嘛……” 沈青摸了摸下巴，一脸为难，“‘热恋期’的小情侣，一点不碰也太假了。
这样，我尽量克制，只在‘必要’的时候，比如有村民看着，需要表现亲密时，稍微碰一下。比如挽个胳膊，最多这样。
她比划了一下，“其他时候，我保证离你至少三步远，行了吧？”
夏姆洛克脸色变幻，最终咬牙：“……尽量少！”
“第三？”
“第三，不许在别人面前说任何奇怪的话！尤其是关于我身份，关于天龙人，关于任务的任何暗示！” 夏姆洛克厉声道，“否则，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先杀了你！”
“成交。” 沈青这次答应得很爽快，甚至伸出手想跟他击掌，被夏姆洛克嫌恶地躲开。
她也不在意，收回手，转身就往回走，“走吧，回酒馆，折腾一早上了，我饿了。记得等会儿给我点牛奶，要温的，你请客——‘男朋友’请‘女朋友’喝东西，天经地义。”
“……” 夏姆洛克看着她自顾自走远的背影，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只能阴沉着脸，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执行任务，而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慢性处刑，而行刑者，就是前面那个哼着不成调小曲的月白身影。
接下来的两天，对夏姆洛克而言，是炼狱般的四十八小时。
风车村的村民们，则津津有味地观看着“香克斯”和他那位“神秘、漂亮又主动”的小女朋友之间，酸甜可口（他们以为）的互动日常。
“香克斯”似乎还不太习惯恋爱的甜蜜，面对女朋友的热情常常显得手足无措，被逗得满脸通红（气的），或者表情僵硬（忍的），偶尔还会露出一点“笨拙的温柔”。
比如，在酒馆里，他会默默把玛琪诺端上来的、烤得最焦香的那块肉排，推到女朋友盘子旁边（被沈青用眼神暗示加脚在桌子底下轻踢后）；
会在女朋友“不小心”把盐罐子打翻、大半盐洒进他果汁里时，憋得脸色发青，却还得在玛琪诺担忧的目光和沈青“无辜”的注视下，梗着脖子喝掉大半杯，然后冲到外面抱着水桶猛灌。
而“阿青”姑娘，则始终是活泼又灵动的。她似乎总有办法“恰好”出现在“香克斯”可能出现的地方，笑盈盈地跟在他身边，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专注地落在“香克斯”身上。
她会“撒娇”让他帮忙拿高处的东西（其实她自己轻松能够到），会“恶作剧”地在他专注看报纸时突然抽走（然后被他下意识凌厉的眼神吓一跳，再迅速转换成委屈表情），会在他和村民聊天时，托着腮帮子在一旁听着，适时插几句俏皮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村民们觉得这两人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一个像是被海风和阳光浸透的、带着野性不羁又有点纯情的年轻海贼，一个像是从遥远故事里走出来的、美丽灵动又有些古灵精怪的姑娘。
玛琪诺更是欣慰不已，私下里对别的村民说，看到香克斯能从失去罗杰船长的巨大悲痛中慢慢走出来，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哪怕是窘迫的笑），还有人真心陪伴他，真是太好了。
只有夏姆洛克知道，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他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来应对沈青层出不穷的、即兴发挥的“恩爱戏码”。
她的“碰触”总是突如其来，挽胳膊，拍肩膀，甚至有一次“差点摔倒”扑进他怀里（被他僵硬地扶住，浑身汗毛倒竖）。她的“情话”和“调侃”更是信手拈来，什么“香克斯你耳朵红了真可爱”，什么“再看别的姑娘我就把你格里芬丢海里”，每每让他气血上涌，还得强迫自己做出“害羞”、“无奈”、“暗自窃喜”等复杂反应。
他觉得自己作为天龙人的尊严，作为神之骑士团团长的冷硬外壳，正在被沈青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剥落、软化，踩进风车村带着鱼腥味的泥土里。
更让他警惕的是，沈青似乎总能精准地把握那个“度”。她的戏弄和挑衅，永远停留在让他极度恼火、却又不至于当场爆发、引起旁人怀疑的临界点上。她像最高明的驯兽师，用鞭子和蜜糖，不断试探和拉伸他的忍耐极限。
第三天，沈青没有出现。
清晨，夏姆洛克几乎是带着一种就义的悲壮感推开屋门，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折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清晨微凉的风和远处海鸥的鸣叫。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没有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没有那带着戏谑的“早啊红毛”。
心头先是骤然一松，仿佛压着的一块巨石被移开了，呼吸都畅快了不少。但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不习惯，悄悄溜了进来。习惯了每天开门就见到她，习惯了那种时刻被注视、被挑衅的紧绷感，此刻突然的安静，反而让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按部就班地去酒馆，和玛琪诺聊天气，帮忙搬了点木柴，听渔民们讲出海见闻。一切似乎恢复了“沈青出现”之前的“正常”。但总有人问起：
“香克斯，阿青姑娘呢？今天怎么没见着？”
“是不是吵架啦？小伙子，女孩子要哄的！”
“我看阿青姑娘性子真好，你可别犯倔。”
夏姆洛克只能挤出笑容应付：“她……有点自己的事。没吵架，挺好的。” 心里却疑窦渐生。那女人又玩什么花样？终于觉得无聊，走了？还是……发现了什么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他任务的核心？
他看似随意地在村里转了一圈。码头边，她那艘不起眼的小帆船还静静地泊在那里，随着波浪轻轻晃动。人没走。那去哪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驱使他离开了村庄的中心区域。他沿着一条记忆中弟弟信里提过的、通往村外废品堆放点的小路走去。那里堆放着村民丢弃的杂物，偏僻，荒凉，平时很少有人去。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给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朽木废料镀上了一层颓败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岁月腐朽的沉闷气味。
然后，他看到了那棵树。
一棵异常高大、枝繁叶茂的巨树，顽强地生长在垃圾山的边缘。粗壮的树干要数人合抱，伸展的枝桠像巨人的手臂，托着一片小小的、与周围荒芜格格不入的绿荫。
在高处，一根横伸出来的宽阔枝杈上，坐着一个人。
月白色的裙子在渐浓的暮色中像一抹凝固的月光，墨色的长发没有绾起，披散下来，几乎与树干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她背靠着主干，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夕阳最后的光芒挣扎着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投下斑驳的、跳动的光点，却丝毫无法为她染上暖色，反而衬得那肤色有一种透明的、易碎的感觉。
是沈青。
夏姆洛克脚步无声地停在树下，仰起头。
他看到她忽然动了。不是大的动作，只是抬起了一只手臂，用手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颤抖了一下，脖颈的线条绷紧，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血。
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从她紧紧捂嘴的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溢出来。一滴，顺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内侧滑下，拉出一道刺目的红线；又一滴，落在她月白色的裙摆上，迅速洇开成一朵不断扩大的、不祥的暗色花朵。
她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眉心拧成一个痛苦的结，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来自身体内部的酷刑。
但那痛苦的表情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她强行压制下去。她松开手，掌心一片刺目的濡湿。她低头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麻木，然后随意地甩了甩手，将大部分血迹甩脱，点点暗红溅在身下的树皮和枯叶上。
她靠在树干上，微微喘了口气，仰起脸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嘴唇翕动，低声嘟囔了一句。距离太远，夏姆洛克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他看懂了她的口型。
那句话是：“唉……也就是我这样强大的女人，换个普通人，这么折腾几次，早死得透透的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筋疲力尽的无奈，和一丝……自嘲？
接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苍白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又带着点恶劣的意味。她又低声说了句什么，这次夏姆洛克看得更清楚些。
“有机会……非得给那个臭克斯也体验一下这种滋味不可……”
臭克斯……
夏姆洛克站在树下，身影被拉得很长。暮色笼罩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海浪隐隐的涛声。他看着树上那个身影，看着裙摆上刺目的血迹，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近乎虚弱的冷笑，心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
疑惑。这女人到底受了什么伤？看那出血的位置和量，绝不是寻常外伤。是某种诡异的能力反噬？还是更麻烦的东西？
警惕。她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忘念叨着要“报复”他，其执念和恶劣程度可见一斑。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震动。那是一种……看到某种强大存在显露出意料之外的脆弱一面时，本能的讶异。
她之前表现得那样游刃有余，气人于无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可此刻，在这无人角落，在高高的树梢，她独自吞咽着鲜血和痛苦，用那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评价自己的伤势，还有心情盘算着怎么让别人也尝尝这滋味。
这矛盾，太鲜明了。鲜明到让他一时之间，忘了上前质问，忘了冷嘲热讽，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像一个偶然闯入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树上的沈青似乎缓过了一口气。她偏了偏头，目光有些涣散地，随意地扫过下方。
她的视线，与树下夏姆洛克的目光，隔着一片渐浓的暮色和纷披的枝叶，撞在了一起。
沈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失血和疼痛显得有些空洞。但她的眼神在触及夏姆洛克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个带着戏谑或挑衅的招呼，只是一个简单的、近乎本能的动作，表示“看到你了”。
然后，她便收回了目光，仿佛树下站着的是块石头，或者一棵稍微高一点的灌木。
她双手撑着粗糙的树皮，有些吃力地，慢慢地站了起来。月白裙摆上那片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她似乎试图像往常一样轻盈地跃下，但脚下一软，落地时明显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
她没回头，也没再看夏姆洛克的方向，只是低着头，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树皮碎屑（对那片血迹视若无睹），然后迈开步子，朝着码头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却平稳地走去。
背影依旧挺直，但那份疲惫，仿佛已经浸透了她的骨缝，透过单薄的衣衫散发出来。
夏姆洛克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走远，融入废品堆投下的更深阴影里，最终消失不见。
他没有跟上去。
也没有出声叫住她。
今天，他罕见地，没有去“打扰”她。
直到沈青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夏姆洛克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下头，看向刚才沈青坐过的树下。干燥的泥土和枯叶上，有几滴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色血迹，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黑紫色的光泽，格外刺眼。
他静静地看了那几滴血很久。海风穿过废品站的空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细微的尘土，掠过那血迹，却无法将其抹去。
许久，他才转过身，迈开脚步，沿着来路返回村庄。脚步依旧沉稳，背脊依旧挺直，属于神之骑士团的冷硬重新包裹了他。
但那双总是清明锐利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未能完全解读的微光。
这个女人，阿青，沈青……
她带来的麻烦和谜团，似乎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还要深重。
码头上，沈青回到阳光号的房间里，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体沉重得像被灌满了铅水，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叫嚣。
识海里，那被强行撕裂后又勉力粘合的痛楚并未平息，反而像潮汐，一阵退去，下一阵更猛烈的拍击已在酝酿。灵魂深处分担而来的、属于他人的死亡阴影和极致痛苦，并未因她的昏迷而消散，只是暂时蛰伏，如同黑暗水底伺机而动的怪兽。
但极度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疲惫，最终还是压倒了这一切。意识如同坠入冰冷的深潭，迅速被黑暗和虚无吞没。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一个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念头，像水底浮起的气泡，轻轻炸开：
臭克斯……居然没上来找茬……稀奇……
明天……再找你算账……敢偷看……
船舱外，夜色已完全降临。海浪不知疲倦地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哗啦声，像是永恒的摇篮曲。远处，风车村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温暖地闪烁，与天空疏朗的星辰遥相呼应。
一切似乎都平静如常，笼罩在东海这个偏僻小村宁静的夜晚里。
只有这艘白色的帆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船舱内，柔软的床铺上，蜷缩着一个沉睡的、苍白的身影。月白色的裙摆上，那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在从舱门缝隙漏进的惨淡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不容忽视的痕迹。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这平静的夜晚之下，所掩盖的汹涌的因果，沉重的代价，以及两个各怀秘密、被迫纠缠的灵魂之间，那刚刚开始、却已充满痛楚与微妙波动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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