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墙。
仅仅一堵墙。
周楚握着手机的指节收紧，指尖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里自行勾勒成形。
两个紧挨着的大院，墙这边，一个小男孩踮着脚，扒着粗糙的墙头，只为看一眼墙那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是怎样的一种执念？
竟能穿透记忆的迷雾，在他早已忘记一切的岁月里，依旧牵引着他，让他再一次被同一个身影吸引，爱上同一个人。
电话那头，周陈青的呼吸声变得沉重，带着被现实砸中的错愕。
“爸。”
周楚的喉咙发紧。
“枕溪园现在的主人，姓慕容。”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砸得清晰有力。
“叫慕容德。”
电话那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过了很久，久到周楚以为信号已经断了，周陈青的声音才重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的，透着一种被命运戏耍的荒唐感。
“哪个……慕容德？”
“沪市的那个，慕容德？”
“嗯。”
周楚应了一声。
“千雪的父亲。”
“……”
电流的滋滋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周楚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父亲在那一头，呼吸彻底乱了章法。
良久。
“小楚，我……”
周陈青的声音艰涩到几乎失真。
“我得……缓缓。”
嘟。
电话被猛地挂断。
周楚靠着廊下冰冷的雕花木柱，举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许久未动。
夜风卷着桂花的浓香吹过，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风暴。
他转身，迈开长腿，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走回东厢房。
推开门。
一盏温暖的壁灯，在房间里投下柔和的光晕。
慕容千雪正侧身坐在床边，两个不知何时醒来的小家伙，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她一手一个奶瓶，正安静地喂着。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
灯光模糊了她脸庞的轮廓，将她身上那份清冷融化成了令人心安的温柔。
但周楚的目光穿透了这层柔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份紧绷。
她也在等。
等他的答案。
周楚反手关上门，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
两个小家伙看见爸爸，立刻兴奋地蹬着小腿，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音节。
周楚伸出手，指腹轻轻碰了碰女儿温软的脸蛋，目光却始终锁在慕容千雪的眼睛里。
那双总是清冷如月的美眸，此刻却盛满了探寻，紧张，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孤勇的脆弱。
“千雪。”
周楚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压着一丝极力克制的颤抖。
“你认识一个叫‘小楚’的人吗？”
慕容千雪喂奶的动作，停住了。
房间里，只剩下宝宝们满足的吮吸声。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认真与探究，看着那里面翻涌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暴。
她没有回答。
而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只空着的手。
纤细、白皙，带着夜风凉意的手指，越过咫尺的距离，轻轻地，落在了周楚的脸上。
她的指腹，精准地、温柔地，抚上了他左眼眼睑下方的那颗小小的泪痣。
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了结冰的湖面。
“我认识。”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藏了太久的秘密。
“他眼下这里，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周楚的呼吸，停了。
他伸手，覆盖住她停在自己脸上的手，将那微凉的指尖紧紧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一种巨大的酸涩与涨满心口的狂喜交织在一起，沿着他的掌心，瞬间烫遍全身。
他什么都不记得。
关于童年的记忆，仍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雾。
可他的心脏，他的本能，在这一刻，给出了最确切的答案。
“是我。”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透着凿穿一切迷惘的笃定。
“千雪，那个人是我。”
“我就是小楚。”
慕容千雪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那片一直压在心上，让她时常在午夜梦回感到困惑的阴云，终于散了。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原来，从他们重逢的第一天起，就是他。
“我早就该想到的……”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鼻音。
“你叫周楚，你也姓周。”
“你眼下有痣，他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信。”
她抬起另一只手，胡乱抹去眼角的湿意，声音里是尘埃落定后的茫然。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她看着他，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画面，一片片铺开。
“你那时候总跟在我后面，一遍一遍地喊我‘千雪妹妹’。”
“村里有大孩子抢我的糖，你明明比他们矮一个头，却还是张开手挡在我前面。”
“我坐车回沪市的那天，你哭着追了好远，最后把口袋里唯一一颗大白兔奶糖塞给了我……”
周楚静静地听着。
听着她口中那个勇敢又执拗的小男孩。
听着那些他毫无印象，却又鲜活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的往事。
一种尖锐的，名为“错过”的钝痛，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竟然，弄丢了和她之间那么珍贵的记忆。
夜，深了。
两个宝宝喝完奶，又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夫妻两人并肩坐在床边，没有再说话。
那道因他失忆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沟壑，在今晚，终于被填平。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要透过现在的眉眼，看到遥远童年的倒影。
第二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家村褪去了夜晚的喧嚣，恢复了江南水乡独有的宁静与安逸。
周楚推着一辆双人婴儿车，和慕容千雪并肩走在村里的青石板路上。
空气里浮动着雨后青草与淡淡的炊烟味道。
他看着路边墙角肆意生长的青苔，看着远处小河上悠然划过的小船，最后，看向身边眉眼弯弯的妻子。
那些遗失的记忆，还未归来。
但他的心，却落回了实处。
因为他知道。
他的根在这里。
他爱的人，也从这里开始。
江南水乡的清晨，是被一层水汽浸透的。
薄雾如纱，缠绕着黛瓦白墙的屋檐，空气里全是雨后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清新味道。
周楚推着双人婴儿车，车轮压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一首宁静的晨曲。
慕容千雪走在他身侧。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那份清冷的气质，竟与这古朴的水乡完美相融。
却又因那张过于精致美丽的脸，在一片烟火人间里，美得不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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