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堡的枪声在凌晨两点十分彻底停息。
祠堂门口的机枪位冒着青烟,重机枪的枪管还烫着,但旁边倒着三个中央军士兵,都是胸口或头部中弹,血在青石板地上淌成一片。
周大海带着突击营从祠堂里撤出来时,手里拎着个文件包。他的独臂动作有些别扭,但脚步很稳。身后两个战士架着个俘虏——是个少校,左肩中了一枪,脸色惨白,但还活着。
“团长,团部端了。”周大海把文件包递给林锋,“这是作战计划和密码本。这小子是团参谋长,姓刘。”
林锋接过文件包,没急着打开。他看向祠堂后面——打谷场上的四门迫击炮和两门战防炮已经被炸毁了,胡老疙瘩带的爆破连干得很彻底,炮管都拧成了麻花。弹药箱还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个镇子。
“伤亡?”
“突击营牺牲两个,重伤五个。”周大海说,“爆破连伤了三个,都是排雷时被流弹打的。狙击分队和水教官那边还没报上来。”
正说着,水生带着赵小川从南面山坡下来。两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睛很亮。
“南坡和西面的警戒哨全清了。”水生报告,“三十七个,都是狙击和冷兵器解决,没惊动祠堂。”
“西墙根的地雷呢?”
“排了十二颗,标了八颗来不及排的。”胡老疙瘩从另一边走过来,脸上抹着黑灰,手上还有炸药的硫磺味,“突击营走的路线干净,没踩上。”
林锋点点头。他转身看向镇子——大部分房屋都黑着灯,但有些窗户后面,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老百姓没睡,也不敢睡,都在等这场仗的结果。
“通知各分队,清点战果,救治伤员,一小时后撤离。”他说,“把俘虏交给后续上来的步兵营。文件包和密码本……我亲自带回。”
“团长,”周大海压低声音,“那个老猎户……”
林锋看向镇子东头。王青山的土房子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先别打扰他。”林锋说,“等天亮了,让地方上的同志来处理。”
天亮时,“雪狼”已经撤到三河堡北面五里外的一片树林里休整。
临时营地设在背风的山坳里,战士们裹着缴获的军毯,靠着树干打盹。炊事班煮了热粥——米是李掌柜杂货铺“支援”的,罐头肉是战利品。香味飘出来,不少战士在睡梦中抽了抽鼻子。
林锋没睡。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前摊着从三河堡缴获的文件。除了作战计划和密码本,还有一份兵力部署图、一份物资清单、几封往来的电报。
都是好东西。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找到昨天画的三河堡草图,和王青山送来的那张对比。两张图几乎一模一样——祠堂的位置,炮兵的布置,地雷阵的范围,甚至军官宿舍在哪间屋都标得清清楚楚。
区别只在于,王青山的图上多了几个细节:祠堂西侧有个狗洞,能钻进去;炮兵阵地东墙根有个排水沟,油布盖着的弹药箱其实离沟边只有三步远;还有,那个刘参谋长每天凌晨四点会起来上厕所,从不起夜。
就是这些细节,让突击营的渗透路线避开了巡逻队,让爆破连炸弹药箱时少走了十米路,让周大海知道在凌晨四点十分发动攻击最合适。
而这些细节,是“雪狼”最精锐的侦察营花了一个下午都没完全摸清的。
林锋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远处。山坳入口处,沈寒梅正在给伤员换药。她蹲在一个战士身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伤口里的碎布,动作轻得像在绣花。
“团长。”
林锋转头,看见水生走过来。他脸上还涂着油彩,但眼睛里的血丝少了一些。
“坐下说。”
水生在大石头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折好的纸。
“这是赵小川画的。”水生说,“三河堡战斗的复盘图——狙击分队清除的目标位置、时间、方式,还有观察到的敌军反应。”
林锋接过图纸。图纸画得很专业,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注,还有简短的文字说明:某某哨兵,距离多少,风速多少,击毙时间,补枪情况……
“小川这孩子,”水生说,“有天赋。我教他狙击,他不但学得快,还会自己总结。这图就是他提议画的,说以后打仗能用上。”
林锋一张张翻看。图纸上的信息很密集,但条理清晰。看完后,他脑子里对昨晚的战斗有了更立体的画面——哪个方向的警戒哨先被清除,敌军在多长时间内没有反应,哪个位置的士兵听到动静后最先警觉……
“这些东西,”林锋放下图纸,“应该编成教材。”
“教材?”
“嗯。”林锋看向营地里正在休息的战士们,“咱们打仗,不能光靠经验。经验会忘,人会牺牲。但把这些经验记下来,总结成方法,写成教材,就能传下去。”
他顿了顿:“就像王大爷那张图。”
水生沉默了片刻。
“团长,”他开口,声音很低,“昨晚战斗结束后,我去找过王大爷。”
林锋看着他。
“没进他家,就在外面看了看。”水生说,“天快亮的时候,我看见他出来了,在院子里劈柴。动作很慢,一下一下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后呢?”
“然后他儿子也出来了,蹲在墙根下洗脸。父子俩没说话,就是各干各的。”水生顿了顿,“我就在想,像王大爷这样的人,三河堡还有多少?东北还有多少?全中国还有多少?”
这个问题,林锋也想过。
在浦东的芦苇荡里,救他的老海根夫妇;在上海的弄堂里,帮他们躲过追捕的黄包车夫;在四平外围的村庄里,冒死给他们送饭的大娘……
这些人,没有番号,没有军装,甚至不一定知道什么叫革命。但他们知道谁在欺负人,谁在保护人。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在最危险的时候,做出了选择。
“团长,”水生继续说,“咱们的侦察营再厉害,也是外人。到了一个地方,要摸清情况,少说也得一两天。但像王大爷这样的本地人,眼睛一扫,就知道哪不对。”
林锋点头。这正是他思考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他说,“咱们需要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络。”
“不只是咱们。”水生说,“是联军需要。但咱们可以做个试点——用咱们的方法,把老百姓组织起来,教他们怎么观察、怎么报告、怎么保护自己。”
这个想法,林锋其实早就有了。在上海时,老顾的地下交通网就是现成的模板。但那是在城市,在敌占区,是秘密工作。在农村,在新解放区,情况不一样。
“需要人去做。”林锋说,“专门的人,懂侦察,懂群众工作,还要有耐心。”
“我去。”水生说。
林锋看着他:“你是狙击手,是教官……”
“狙击手更需要情报。”水生打断他,“一个准确的情报,比一百发子弹都有用。教官……我可以带徒弟,小川现在能独当一面了。”
他顿了顿:“团长,我这条命,是你从上海捡回来的。这只眼睛,是为了打鬼子丢的。现在,我想用剩下的这只眼睛,做点更有用的事。”
林锋沉默了。他看着水生——这个从湘西会战就跟着自己的老兵,从最初那个沉默寡言的狙击手,成长为能带分队、能思考战略的指挥员。
“你想怎么做?”林锋问。
“先从三河堡开始。”水生说,“王大爷是现成的线人,李掌柜也有倾向。我留下来,以养伤的名义,帮地方上的同志把情报网搭起来。教老百姓怎么识别敌军番号、怎么估算兵力、怎么传递消息。”
“需要什么支持?”
“一个小分队,三到五个人,懂侦察,会画图。还有,”水生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总结的狙击手观察手册,可以改编成老百姓能看懂的情报搜集指南。”
林锋接过本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和简图:怎么通过车轮印判断车辆类型和数量,怎么通过炊烟估算驻军人数,怎么通过电线杆的走向推测指挥部位置……
简单,实用,一看就懂。
“这是你这几天写的?”林锋问。
“嗯。打完阜新城就在想,到了三河堡更觉得需要。”水生说,“团长,咱们特种作战,情报是第一位的。但情报不能光靠咱们自己搞,得发动群众。”
林锋合上本子,站起身。
“我同意。”他说,“但这事得报请上级批准。你先把方案写详细,包括人员、装备、训练计划、预期效果。我去找周司令员谈。”
“是。”
水生也站起来。晨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下来,照在他脸上,那只独眼里闪着光。
“还有件事,”林锋说,“王大爷那边,你得处理好。不能让人家白帮忙,但也不能给钱——给钱就变味了。”
“我明白。”水生点头,“李掌柜说,王大爷的儿子王铁锁,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认字,人机灵。如果愿意,可以吸收进来,培养成情报员。”
“先别急,观察一段时间。”林锋说,“情报工作,忠诚比能力更重要。”
“是。”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通讯员骑马冲进营地,跳下马,快步跑过来。
“团长,总部急电!”
林锋接过电报,快速浏览。电报是周司令员亲笔签发,内容很简单:三河堡之战打得好,但敌军反应很快,已从沈阳调一个师南下,预计三天内抵达。命“雪狼”迅速转移,配合主力部队在石桥铺一带组织阻击。
“通知各营连,”林锋把电报递给水生,“一小时后出发。”
“是。”
水生转身要走,又被林锋叫住。
“情报网络的事,”林锋说,“路上你接着想。到了石桥铺,我给你三天时间,把初步方案拿出来。”
“三天?”
“三天。”林锋看着远处正在集结的队伍,“战争不等人。咱们得快。”
队伍出发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雪狼”排成两列纵队,沿着山道向北行进。战士们经过一夜激战和短暂休整,虽然疲惫,但脚步依然有力。缴获的武器弹药用骡马驮着,走在队伍中间。伤员躺在担架上,由担架队轮流抬着。
林锋走在队伍前面。他回头看了一眼——三河堡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山坳里升起的炊烟,袅袅的,像是老百姓的日子,被打断了,又续上了。
沈寒梅骑马从后面赶上来,和他并行。
“王大爷的儿子,”她说,“早上来找过我,说他爹腿脚不好,天冷了关节疼。我给了些草药,教他怎么敷。”
“他收了?”
“收了。还问我要不要鸡蛋,说他家母鸡刚下的。”沈寒梅笑了笑,“我说部队有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他就说,那等你们打胜仗回来,请你们吃。”
林锋没说话。他看着前方的山路,蜿蜒曲折,通向更远的战场。
“我在想,”沈寒梅轻声说,“咱们打仗,到底为了什么?”
林锋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手术时那个一直喊娘的小战士,今天担架上那些呻吟的伤员,还有三河堡祠堂门口那摊血……
“为了,”他说,“让王大爷这样的老百姓,不用再跪着求人。让他儿子这样的年轻人,不用再被抓去当夫子。让所有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人,能挺直腰杆过日子。”
沈寒梅沉默了。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回响,哒,哒,哒,像心跳。
“团长,”她忽然说,“等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昨晚王青山问过,今天她又问。
林锋想起穿越前的生活——那些训练、任务、边境的枪声、坠崖的瞬间。然后想起穿越后的这两年:湘西的战壕、上海的弄堂、东北的雪原……
“我想,”他最终说,“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样。”
沈寒梅转头看他。晨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张经历过无数生死、指挥过无数战斗的脸上,此刻有一种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向往。
“我也想。”她说。
队伍继续前进。山路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远处,石桥铺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是沈阳的方向。
那里有更多的敌军,更多的战斗,更多的血与火。
但也有更多的王青山,更多的李掌柜,更多的,沉默的、坚韧的、等待解放的人。
而“雪狼”要做的,就是走到他们中间,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不再沉默,不再等待。
因为这场战争,从来就不只是军队的战争。
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战争。
林锋加快脚步。
情报网络要建,仗要打,太平盛世……也要去看。
一步一步来。
总会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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