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醒来的第二天,澄瑞堂的宫人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靖王殿下开始“搬家”。
不是搬去别的宫殿,而是把他处理政务所需的一切——奏章、笔墨、甚至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都从外间的书房,一点点挪进了寝殿。
挪到了云芷床边的位置。
起初是赵昂带着几个亲兵小心翼翼地将书案抬进来,摆放在距离床榻约莫五步远的地方,既不会妨碍太医诊脉,又能让坐在案后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床上的人。
然后是堆积如山的奏章。这些奏章都用特制的木匣装着,分门别类,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红色是军务急报,黄色是刑狱要案,青色是各地灾情,白色是寻常政务。木匣被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两侧,很快就在地上垒起了两堵矮矮的“墙”。
最后是笔墨纸砚。不是宫中常见的御用之物,而是靖王府里用惯了的旧物——一方磨损了边角的端砚,几支笔杆被摩挲得发亮的紫毫,一块半旧的青玉镇纸,还有厚厚一沓印着靖王府徽记的素笺。
萧绝亲自将这些物件一样样摆上书案。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因为左臂还吊着夹板,只能用一只右手完成。每摆放一样,他都会停下来,转头看看床上的人,确认她没有因为声响而皱眉,才会继续下一个动作。
宫人们垂手站在门外,屏息看着,没人敢上前帮忙。
他们看见靖王殿下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在书案后的椅子上缓缓坐下。那张椅子铺着厚厚的软垫,是王太医特意吩咐准备的——因为殿下的伤势不宜久坐。
但萧绝坐下的姿势,依旧笔直。
他先是用右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红色奏章——那是北境送来的军情急报——拆开火漆,展开,低头看了起来。
看了约莫半刻钟。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床上。
云芷正半靠在厚厚的软枕上,眼睛微微睁着,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床顶的帷幔。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澹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胸口那枚寒玉髓散发的柔和白光,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太医说,她虽然醒了,但精神和体力都极度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这种半昏半醒的迷离状态。
萧绝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用右手提起笔,在奏章末尾批了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不如往日工整,但依旧锋利如刀。
批完后,他将奏章放在左侧——那是“已处理”的一摞。
接着,拿起第二封。
黄色标签,刑部关于慕容一族余党处理的请示。
他看得很仔细,眉头微微蹙起,偶尔用笔尖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看完后,他没有立刻批阅。
而是再次抬起头,看向床上。
云芷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平稳了些许,像是睡着了。
萧绝静静看了片刻。
然后,他放下笔,用右手撑着书案边缘,缓缓站起身。
这个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他的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正常。他绕过书案,走到床边,在床沿轻轻坐下。
右手伸出,很自然地握住了云芷放在被子外面的左手。
她的手很凉。
萧绝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他将她的手轻轻包裹在掌心,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
“刚才那份奏章,”他开口,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是刑部呈上来的。关于慕容家那些还活着的旁支……要怎么处置。”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抚过她手背上青色的血管。
“按律,谋逆当诛九族。但陛下说……首恶已除,牵连不宜过广。”
“我批了,男丁十六岁以上流放北境,十六岁以下没入官奴。女眷……送入慈安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但握着她的手,却微微收紧了一分。
“我知道,你大概会觉得……这样太轻。”
“但云芷……”
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几乎听不见。
“杀人太多……会做噩梦的。”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船上的人没有回应。
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和他掌心传来的、微弱的脉搏跳动。
萧绝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坐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然后,他轻轻松开,重新站起身,走回书案后坐下。
继续处理第三封奏章。
青色标签,江南水患的灾情汇报。
他看得很快,批阅的速度也快,几乎是一目十行,然后提笔写下几条具体的赈灾指令——开仓放粮、疏通河道、减免赋税、严防瘟疫。
批完后,他照例抬起头。
云芷还在睡。
萧绝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那条被固定着的左臂上。
绷带很厚,但还是能看出手臂不自然的扭曲弧度。
太医说,臂骨断了三处,筋脉受损严重,加上邪气侵蚀,就算接好了,以后也可能……无法恢复如初。
萧绝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放下笔,再次站起身。
这次他没有走到床边,而是走到寝殿角落的一个小炉子旁——那里正用文火温着一罐药。药是王太医亲自调配的,用的是皇宫宝库里最珍贵的续骨生肌的药材,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
萧绝用右手拿起炉子旁的棉布,垫着药罐的把手,将药汁倒进一只白玉碗里。
药汁浓黑,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他端着碗,走到床边,再次坐下。
“该喝药了。”
他轻声说,像是在唤醒一个贪睡的孩子。
云芷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眼神依旧迷茫,但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些。
萧绝用勺子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然后递到她唇边。
云芷的嘴唇微微张开,顺从地喝了下去。
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苦……”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声音细弱得像小猫。
萧绝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嗯,苦。”他说,手上动作不停,又舀起一勺,“但得喝。”
一勺。
两勺。
三勺……
他喂得很慢,很有耐心,每次都会等她完全咽下去,才会递上下一勺。偶尔有药汁从她嘴角溢出,他就用袖口轻轻擦去。
一碗药喝完,云芷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小疙瘩。
萧绝放下碗,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蜜饯。
他捻起一颗,递到她唇边。
云芷看了看蜜饯,又看了看他,然后才张嘴含了进去。
甜味在口腔里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她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一些。
萧绝静静看着她咀嚼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残留的一点蜜饯糖渍。
动作很轻,很自然。
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
“睡吧。”他说,“我在这儿。”
云芷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萧绝等她呼吸再次平稳后,才站起身,回到书案后。
继续处理奏章。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
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移到了西边,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光斑。
萧绝处理完了所有红色和黄色的急件,开始看那些青色的、白色的普通政务。
他看得很认真,批阅得也很仔细,仿佛这不是在寝殿的床边,而是在靖王府的正堂,在刑部的大堂,在任何他该处理公务的地方。
唯一的不同是——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抬起头,看向床上。
有时云芷在睡,他就静静看一会儿,然后低头继续。
有时云芷醒着,眼睛睁着,茫然地望着虚空,他就放下笔,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跟她说几句话。
说的内容很杂。
有时是正在处理的政务——“陇西那边旱了三个月,刺史请求开仓赈灾,我准了。”
有时是外面的消息——“赵昂说,京城百姓都在传,说太和殿顶那晚有金龙降世,诛灭了妖邪。”
有时是毫无意义的闲聊——“今天天气不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很香。”
他说得很慢,很平澹,像是在填充时间,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确认——
她还活着。
她还在。
而他,也还在她身边。
傍晚时分,王太医来诊脉。
萧绝放下笔,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王太医诊得很仔细,左右手都换了,又看了舌苔,检查了伤口的愈合情况,最后捋着胡子,沉吟了许久。
“郡主脉象……比昨日稍稳。”他谨慎地说,“寒气已退,邪毒已清,只是气血亏虚太甚,经脉枯竭……仍需静养,万万不可劳神。”
萧绝点了点头。
“左臂呢?”他问。
王太医的表情严肃起来。
“臂骨已接,但……”他顿了顿,“筋脉损伤太重,邪气侵蚀留下的暗伤……恐怕会留下病根。日后阴雨天,或用力过度,都会疼痛难忍。至于能否恢复如初……”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萧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再次点头。
“知道了。”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王太医退下后,萧绝重新坐回书案后。
他没有立刻继续处理政务。
而是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卷空白的画轴,铺在桌上。
然后,他提起笔——不是批阅奏章的紫毫,而是一支细小的狼毫——蘸了墨,开始在画轴上勾勒。
起初只是简单的线条。
渐渐有了轮廓。
是一个人的侧影。
长发披散,靠在软枕上,眼睛闭着,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画得很慢,很细致。
每一笔都小心翼翼。
仿佛在描绘这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夜色渐深。
宫人们悄悄进来,点亮了烛火,又悄悄退去。
烛光将萧绝伏桉作画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床上,云芷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呓语。
萧绝手中的笔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向她。
看了很久。
然后,他放下笔,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
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云芷的眉头舒展开,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萧绝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
窗外,月色如水。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
而他,依旧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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