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起来，咱们大王这次其实也没真想灭赵，主要是那赵偃太不是东西，跟嫪毐搅和在一起，不打不行啊。”
“可不是嘛，现在罪魁祸首死了，新王也认错了，我听说啊，咱们大王其实也有意罢兵言和，毕竟老是打仗，劳民伤财不是？”
“罢兵？我看悬。你以为其他几国乐意看到秦赵和好？他们巴不得咱们跟赵国一直打下去，两败俱伤才好呢！”
“就是就是，我听说啊，有些国家来的使者，表面是吊唁，背地里可没少窜唆，就怕咱们秦国跟赵国真和谈了，他们就没机会联手对付咱们了。”
“这话在理！那些山东之国，最是见不得别人好。咱们大王要是心软，答应不打了，没准他们反而要跳脚，觉得是咱们秦国怕了他们，要联合起来生事呢！”
流言如同滴入水面的油，迅速漾开，变得面目全非，却又始终围绕着“秦本无意灭赵，愿和谈，但他国忌惮秦赵和好，欲从中作梗”这个核心。
这些话语半真半假，巧妙地利用了赵人渴望和平的民心，以及各国之间本就存在的猜忌，像无形的毒刺，悄无声息地扎入邯郸舆论的肌体。
而另一边，韩非的处境，却因姚贾的“礼物”而变得微妙起来。
韩非此人，才高性傲，心思缜密，对权谋机变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
他虽身在邯郸，协助赵毅策划了杀偃求和之策，但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姚贾入邯郸后的一系列“正常”外交举动，并未让他放松，反而更加谨慎。
然而，千防万防，他没防住自己身边人的“小节”。
当宁腾喜滋滋地捧着那件青铜觥来向他炫耀，并随口提及是“友人”转赠的“雅玩”时，韩非起初并未在意。
但当他又陆续从其他渠道，隐约听说楚、齐、魏、燕等国使团中某些与宁腾有过接触、或立场暧昧的人物，也收到了来历不明但颇为贵重的礼物时，韩非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他立刻暗中查探，越是深究，脸色越是难看。
所有收礼之人，看似毫无关联，但若将他们背后的国家，以及他们在各自使团中或明或暗的政治倾向联系起来……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指向了同一个可能——秦国姚贾！
“蠢材！”韩非少有地动了真怒，将手中的竹简狠狠掷于地上，看向一脸茫然惶恐的宁腾，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当那姚贾是何人？是与你品鉴古玩的同道中人吗？他是秦之典客，嬴政麾下最擅纵横捭阖的毒蛇！他赠你重礼，岂会无所图？”
宁腾吓得扑通跪下：“公子息怒！属下、属下只是见那觥确是古物，一时心喜，又想着不过是私相授受，无碍大局……”
“无碍大局？”韩非气得胸口起伏，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他这是在用礼物标记！标记所有可能被他说动、或值得他关注、甚至可能被他收买的人！你收了礼，便是他名单上的人！”
“其他几国那些收了礼的，也同样被他标上了记号！如今各国使者汇聚，本就互相猜忌，此事若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加以渲染，你让旁人如何看你？如何看我？如何看我们力主的合纵之策？！”
他越说越觉心惊。
姚贾此计，看似简单，实则阴毒无比。
他不需要真的收买谁，只需要让“收礼”这件事发生，就足以在各国使节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
合纵之策，基础在于互信，哪怕是脆弱的互信，而姚贾正在用最廉价的方式，摧毁这本就脆弱的信任基础！
楚使会怀疑齐使是否被秦收买，齐使会揣测魏使是否暗通款曲，而所有人，都会对他韩非以及他身边的宁腾产生疑虑——你们韩国人，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早已与秦暗通？
“你……”韩非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宁腾，眼中满是失望与决绝，“立刻收拾行装，离开邯郸，返回新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参与任何与赵、与合纵相关之事！”
“公子！”宁腾大惊，还想辩解。
“滚！”韩非背过身去，语气冰冷刺骨，“趁事情尚未无可挽回，立刻消失！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
宁腾面如死灰，知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只得磕了个头，踉跄着退了出去。
赶走了宁腾，韩非独自站在屋中，窗外的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走到案前，看着那份自己呕心沥血写就的，旨在联合五国共抗强秦的策论纲要，纸张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攥得发皱。
姚贾……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第一次感到有些棘手。
此人不仅看穿了他杀偃求和的意图，更反过来利用各国使者汇聚邯郸的时机，布下这样一个看似无意，实则诛心的局。
那份流言，他也有所耳闻，正是杀人诛心，将秦国的“止战”意愿与六国的“破坏”嫌疑对立起来，进一步离间本就各怀鬼胎的同盟。
“好一个姚贾，好一个反间计。”韩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合纵之议，尚未正式提出，便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接下来的博弈，将更加艰难。
而驿馆中的姚贾，在得知宁腾被韩非连夜逐出邯郸的消息后，只是轻轻笑了笑，抿了一口杯中赵地的薄酒，对心腹淡淡道：“饵已放下，鱼虽未上钩，却已搅浑了水。接下来，该让那流言，吹得更响些了。”
邯郸的夜，因权力的博弈与智谋的暗斗，而显得格外漫长寒冷。
吊唁的钟磬之声犹在耳畔，灵堂前的香火明灭不定，映照着每一张或悲戚、或惶恐、或算计的面孔。
一场围绕赵国命运、乃至天下大势的无声厮杀，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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