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明黄色的绸布在案上摊开,只有四个字,却重得压手。
“卿所奏俱悉。”
我把这卷轴卷好,放进紫檀木盒里。
嬴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不需要长篇大论。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我知道了,我看懂了,你想干什么,我心里有数。
既然心里有数,那就是默许。
“李承泽。”我把木盒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李承泽正蹲在地上整理那堆刚从城外驿站带回来的记录,听到我的声音,立刻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在。”
“这些东西,你看得头疼不疼?”我指了指那满桌子的竹简和草纸。
“疼,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李承泽苦着脸,“大人,您让我记车辙印深浅我就忍了,但这马铃铛的声音……我是真听不出来哪个多了半拍,哪个少了半拍。那不都是丁零当啷响吗?”
我笑了笑:“墨鸢听得出来。”
墨鸢坐在角落里,戴着那个奇形怪状的“铜律听音器”,手里拿着根细炭笔,在一张长长的白纸上画着波浪线。
她头也不抬:“一共进出一百六十三辆马车,其中四十七辆的车辙偏深,而且都往左倾,说明里面装的东西重,而且为了避开检查,都堆在一侧用布盖着。至于铃铛……”
她停下笔,拿起一张纸条晃了晃:“有九辆车的铃铛,转速快的时候会有那种极细的‘双颤’。这是改装过的,里面加了配重弹片。那是信号。”
“信号?”李承泽瞪大眼睛。
“就像咱们以前在学校里用摩斯密码敲桌子。”我随口解释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这比喻太超前,便改口道,“就是一种暗号。铃铛响三声停一下,那是到了接头点;响得急那是前面有盘查。赵高那帮残党,现在不敢用人传信,改用这玩意儿了。”
这帮人,为了活命,脑子动得比谁都快。
那些驭手的步态记录更有意思。
七个家伙右肩膀总是不自觉往下沉,走路的时候右手虚握,那是长期带剑的人改不掉的习惯。
还有三个,明明脚步很轻,却刻意走得很慢很重,那是宫里太监装瘸子,装得不像。
赵高虽然伤了,但他那个“影朝”还在呼吸。
这些马车就是他的血管,正在拼命给那些藏在地下的器官输血。
“轲生。”我喊了一声。
轲生从门外进来,这几天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脸上还留着道疤,看着比以前多了几分戾气。
“这九辆车的数据,给你。”我把墨鸢整理好的那叠纸递给他,“带五个信风的兄弟,换上便装。别穿那种一看就像杀手的黑衣服,去弄几身‘春耕督查’随员的行头。”
轲生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皱眉道:“这名头有点大啊。要是被发现了……”
“谁敢查你?”我冷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块青铜牌子扔给他,“这是陛下上个月为了推广红薯新政给我的‘劝课农桑令’。你们现在的身份,是去巡查农事损耗的官差。谁敢拦你们,就是跟全天下的肚子过不去,就是抗旨。”
轲生接住腰牌,摸了摸上面的纹路,嘿嘿一笑:“明白了。那要是找到了地方,我们要不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收起你那套打打杀杀的念头。”我白了他一眼,“我要的是证据,不是血。你们就负责看。记他们进了哪个门,记门口守卫什么时辰换岗,记晚上有没有黑衣人翻墙进去。只要这些。”
杀人是最简单的,但也是最笨的。
我要把这窝老鼠连窝端,就得先摸清他们的洞都在哪。
轲生领命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书院里的气氛有点闷。
我照常给学生上课,讲怎么用几何算水渠的坡度,讲怎么用发酵法做那个臭烘烘的农家肥。
但我心里总挂着永济坊那边的事。
直到第三天傍晚,轲生回来了。
他把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拍在我桌上,拿起茶壶就灌了一气:“大人,神了!真让你说着了。”
我展开草图。
那九辆鬼鬼祟祟的马车,最后有六辆都进了城南的“永济坊”。
那地方我知道,是个鱼龙混杂的平民区,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巷子窄得连驴车都难进。
“这三处宅子。”轲生指着图上画圈的地方,“离得特别近,走两步就到。我们几个轮流蹲了两宿,发现这地方简直就是个筛子。白天没人进出,一到晚上,那墙头上就跟耍猴戏似的,全是翻进翻出的黑影。”
“而且有个细节。”轲生压低声音,“其中那个最大的宅子,墙外面爬满了藤蔓。现在是深秋,藤蔓叶子早该黄了掉了,但这墙根底下一片落叶都没有。您猜怎么着?那是被人踩没的!翻墙的人太多,把落叶都踩成泥了。”
我盯着那张图,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
“柳媖。”
“在。”
“去把《京畿坊巷图志》拿来,给我查这三处宅子的底。”
柳媖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回来了。
她翻了一会儿,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我凑过去。
“大人,这三处宅子……十年前的主人都是赵高那边的远亲。后来因为欠了朝廷的税,就被没收充公了。按理说该拍卖或者闲置,但这上面写着……”柳媖指着一行小字,“现由少府下属‘宫缮司’代管,用于安置工匠。”
宫缮司。
那是少府里油水最大的一个部门,专门负责修皇宫、管皇家房产的。
我忍不住笑了,笑得有点冷。
这哪是什么安置工匠,这分明就是灯下黑。
把私人的窝点变成了公家的房产,表面上是朝廷的产业,实际上里面住的全是赵高的死士。
这就是赵高的手段,公私不分,把国家的肉长在他自己身上。
“这事儿好办了。”我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写了起来。
“大人,您要直接上奏弹劾赵高?”柳媖问。
“弹劾赵高有什么用?他现在就是个死老虎,谁都能踩一脚。我要打的是这套烂透了的制度。”我头也不抬,“这是一份《春耕损耗核查奏》。”
“啊?”李承泽和柳媖都愣了,“查春耕损耗?这跟赵高这窝点有什么关系?”
“正文是查损耗,重点在附件。”我把写好的纸吹了吹干,“我在附件里列了这三处‘问题坊舍’的详细出入记录。理由我都想好了:怀疑有逃避徭役的流民藏在里面,导致春耕人力不足。请求派兵去查这几个‘黑户’。”
我把这张纸折好,没往木盒里装,而是递给了李承泽。
“这东西,别走正规渠道送给陛下。”
“那送给谁?”
“送给廷尉府那个老尚书的门生。”我嘴角勾起一丝坏笑,“那个门生现在是御史中丞,这人平时最恨赵高那一派,而且是个急脾气,最喜欢抓这种贪污受贿的小辫子。你设法让他‘无意间’看到这份东西。”
李承泽眼睛亮了:“借刀杀人?”
“这叫资源合理利用。”我纠正道,“这御史中丞要是看到少府的宫缮司居然私藏流民,还可能涉嫌虚报修缮银两,他肯定像闻着血的鲨鱼一样扑上去。到时候他在朝堂上一开炮,少府那边就得出来解释。一解释就要查账,一查账,那几个宅子到底住了谁,还是秘密吗?”
这招叫打草惊蛇,让蛇自己跳出来咬人。
只要这事儿一闹大,我就能顺理成章地站出来收拾残局。
当晚,我站在钟楼的顶层,风吹得有些冷。
远处永济坊的方向,隐隐约约有一丝烟火气,还夹杂着一股子焦木味。
像是在烧什么东西。
“他们闻着味儿了。”墨鸢站在我身后,手里摆弄着那个听音器,“那边的动静小了很多。”
“晚了。”我看着那一抹极淡的烟,“火种我已经递给御史台了,这把火明天早上准能烧起来。”
赵高以为他藏得深,但他忘了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当我想拆墙的时候。
明天早朝,那帮平时只会之乎者也的老夫子们,会帮我把这第一刀捅进去。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这刀捅进去之后,递给嬴政一把新的刀——一把叫“监察御史台”的刀,而且,握刀的人,只能是我。
“把我之前让你准备的那份《风议司巡查条例草案》拿出来,明天我要带进宫。”
“是。”
风更大了,把我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但那正是我想要的。
乱了,才好立规矩。
我转过身,下了钟楼。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因为我知道,明天醒来,整个大秦的官场,都要因为这几个不起眼的“流民”,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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