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永无止境地吹拂着“观潮”安全屋外陡峭的崖壁，发出低沉的呜咽。
屋内，一盏功率被刻意调低的旧式马灯，在斑驳的木桌上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圈，勉强驱散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焦灼。
“海螺”坐在桌旁，如同一尊被海浪与岁月反复冲刷的礁石。
他年纪约莫六十，皮肤是常年在海边生活留下的古铜色，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迷雾，看清海平面下潜藏的暗流。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帆布外套，手指关节粗大，正缓慢而用力地用一块油石打磨着一柄样式古朴、寒光闪闪的鱼叉枪头。
磨石与金属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是这间安全屋内唯一规律而持续的声响。
这里是“观潮”，并非什么豪华的避难所，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功能至上的前哨站。
它依着天然岩洞修建而成，主体结构深入山体，墙壁是粗糙的岩石，带着常年不散的阴冷潮气。
屋内陈设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椅、储物柜和一张简陋的行军床，最多的就是各种改装过的无线电设备、监控屏幕（此刻大部分漆黑一片）以及堆放在墙角的各类物资箱——武器、燃料、药品、压缩食品。
空气里混杂着机油、海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距离收到“山猫”和“夜枭”失联前最后一条“遭遇追击，已分头”的紧急讯号，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海螺”心头又压上了一块石头。
他经历过太多风雨，深知在寻山会如此规模的追剿下，失联往往意味着最坏的结果。
他停下磨枪的动作，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上摊开的一张老旧海图。
海图上，东海沿岸的水文、暗流、岛屿标注得密密麻麻，而在几个关键位置，被他用红色的防水笔重重画上了圈叉——那是根据零碎情报推断出的，寻山会海上力量可能布防或巡逻的区域。
一条用虚线铅笔描绘的、从北部海岸线蜿蜒指向“观潮”的路径，代表着他推测的孙砚一行可能艰难的陆路归途。
他的目光越过海图，投向角落里那个临时搭建的通讯控制台。
台面上，一台经过特殊加密和功率放大的无线电接收器，指示灯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令人心焦的沉默绿色。
旁边连接着一台老旧的示波器，屏幕上的光点偶尔会因宇宙背景辐射或远处的雷电而轻微跳跃，但始终没有捕捉到任何熟悉的信号模式。
他在等。
等一个奇迹，或者等一个确认的噩耗。
突然！
示波器屏幕上那原本杂乱无章的绿色光点，猛地抖动了一下，随即拉出了一段极其短暂、微弱到几乎难以辨识的频率波形！
波形扭曲不堪，夹杂着强烈的干扰噪音，持续时间可能还不到零点五秒，便再次湮灭在背景杂波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无线电接收器的一个备用频道指示灯，闪烁起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黄色光芒，伴随着耳机里传来的一声极其细微、仿佛随时会断气的“滋啦”声。
“海螺”的身体瞬间绷直，如同嗅到猎物的老海狼。
他一把抓过耳机扣在耳朵上，布满皱纹的手指飞快地在控制台的几个旋钮和按键上调整，试图放大和锁定那昙花一现的信号。
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与之前慢条斯理磨枪的样子判若两人。
然而，信号太弱了，干扰太强了。
耳机里除了“沙沙”的噪音，再也捕捉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示波器屏幕也恢复了死寂。
但“海螺”没有放弃。
他死死盯着屏幕，回想着刚才那短暂波形的一些特征——那不是已知的寻山会通讯模式，也不是普通的民用信号。
它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他们内部应急协议的微弱“指纹”。
是林星遥！
那个带着重伤陆深的女孩！
她身上有改装过的备用通讯器！
“海螺”浑浊的眼眸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立刻俯身，开始操作主控台，试图进行反向定位和信号溯源。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滚动过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和频谱分析图。
几分钟后，他猛地直起身，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
“该死！”
他低声咒骂。
溯源失败了。
信号持续时间太短，强度太低，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根本无法精确定位。
但是，信号来源的大致方向，与那条虚线铅笔路径的南端，产生了模糊的重合！
他们还在移动，或者至少，在一个信号极其糟糕的区域。
而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就在他尝试溯源的同时，接收器另一个专门用于监听公共频道和可疑信号的设备，捕捉到了一段经过加密、但功率强大的讯号溢出。
虽然无法破译内容，但其发射源的大致方位，与他红色标记中的一个寻山会疑似巡逻区高度吻合，并且……其移动轨迹，似乎正在向林星遥信号出现的大致区域靠拢！
寻山会的电子侦察单位，显然也捕捉到了那微弱的求救信号！
他们的反应，一如既往地迅速而致命。
“海螺”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又看了看窗外漆黑如墨、只有海浪拍岸声传来的夜色。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储物柜前，用钥匙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套装备和武器。
他取出一套轻便的战术背心、一把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和几个弹匣，又从一个密封的金属盒里拿出两个火柴盒大小的、闪烁着微弱绿光的信标器。
然后，他走到通讯台前，调整到一个极少使用的、点对点低频加密频道，按下发射键。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水鬼’，‘礁石’，醒醒。有活儿干了。”
频道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两个同样简洁的回应。
“收到。”
“明白。”
“水鬼”和“礁石”，是“观潮”仅存的、还能动用的外勤人员。
“水鬼”精通潜水和小型船只操作，是个沉默的瘦高个；“礁石”则曾是优秀的山地侦察兵，擅长追踪与潜伏。
他们和“山猫”、“夜枭”一样，是“海螺”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岸线上，最后的触手和獠牙。
“海螺”快速下达指令：“林工可能在南边‘望鱼礁’至‘黑角湾’一带遇险，信号微弱，寻山会的狗鼻子已经嗅过去了。‘水鬼’，你负责水路，开‘小舢板’（指一艘经过伪装的快艇）沿海岸线南下，注意避开雷达，搜寻任何异常。‘礁石’，你走陆路，从三号隘口穿过去，目标区域同上，重点是寻找孙先生和‘山猫’的踪迹。发现任何情况，优先隐蔽，用‘海星’信标标记，非必要不交火。”
“明白。”
“交给我。”
通讯结束。
“海螺”能想象到，此刻在安全屋其他角落，那两个身影正迅速而无声地装备自己，然后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夜色中。
他回到桌旁，却没有再坐下。
他走到观察窗前，撩开厚重的防雨帆布帘子一角，望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海风更猛烈了些，带着雨前特有的湿润气息。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派出了最后的人手，发出了指令。
现在，他只能在这里，在这个被称为“观潮”的堡垒里，继续等待。等待着可能归来的同伴，也可能……是最终到来的敌人。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重的夜色，落在了桌面上那张海图边缘，那片用深蓝色标记的、象征着无尽深渊的广阔海域——归墟。
风暴正在积聚，而通往最终归宿的航程，尚未开始，便已布满了致命的暗礁。
他握紧了手中那柄已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鱼叉枪头，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守望，才刚刚进入最煎熬的阶段。
（第143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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