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生活像一口深井,大多数时候只有头顶一成不变的、被切割成方形的天空。但有些涟漪,会从意想不到的深处泛起,悄然改变井壁的生态。陈墨因“医术”而起的名声,在囚犯与底层狱警之间口耳相传,虽经他刻意收敛,终归还是如细小的藤蔓,蜿蜒着触及了更高处的砖石。
监狱长王劲松最近眉头锁得更紧了。不仅是因为监区管理的种种压力,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私忧压在他心头——他年近七旬的母亲,患有一种罕见的、迁延不愈的顽疾,全身多处关节顽固性肿痛、僵硬,伴有持续的低热和乏力,晨起时尤为严重,有时甚至难以自行下床。西医诊断纷繁,从类风湿性关节炎到不明原因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说法不一,昂贵的进口药物、生物制剂试了不少,效果却时好时坏,副作用更是让老人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消瘦、笑容越来越少,这个在监狱里以铁面冷硬着称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一次工作间隙,王劲松无意间听到两名狱警在休息室低声交谈。
“你说邪门不邪门,我上次打球崴了脚,肿得跟馒头似的,医务室就给点破药膏。还是老李跟我说,找那个叫陈墨的囚犯弄了点草药捣鼓上,没几天就消了,现在一点事没有。”
“我也听说了,北监区那个‘老寒腿’,多少年的毛病,疼起来直冒汗,让陈墨给扎了几针,推拿了几回,听说现在阴天下雨都没那么难受了。”
“还真有点门道?不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谁知道呢,反正不少人都说他厉害,尤其是些疑难杂症的边边角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劲松心中一动。陈墨?不就是前段时间在食堂斗殴事件中,用草药和手法稳住重伤囚犯、后来还婉拒帮派拉拢的那个年轻人?他记得那份关于“囚犯利用医术维持监管秩序稳定”的内部简报,也记得监察科那边隐约提过,有外部势力曾想陷害此人未果。当时他只当是囚犯中一个比较特别、需要留意的个案,并未深究其医术本身。
母亲的病,已成痼疾,遍访名医未见根本好转……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悄然浮上王劲松心头。让一个囚犯,给自己母亲看病?这严重违反规定,传出去将是巨大的丑闻。但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那点规定和风险,在亲情面前似乎变得可以权衡。
他沉吟良久,最终,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开始了行动。他没有直接找陈墨,而是先私下叫来了那个崴脚被治好的狱警,详细询问了情况,甚至亲自查看了对方完全康复的脚踝。然后,他又调阅了陈墨入狱以来的所有记录,包括他打理“绿化角”(那里确实被陈墨有意无意间“改良”成了一个小型草药圃)的情况,以及那些传闻中被他帮助过的囚犯的零星健康记录(监狱医务室有简单记载)。
越是了解,王劲松心中的惊异与权衡就越多。这个陈墨,似乎真有些超乎寻常的、源自某种古老传承的医术见解,而且心性沉稳,不惹是非。最关键的是,他此刻正被关押在自己完全掌控的监狱里。
风险与可能的一线希望在天平两端摇晃。最终,王劲松做出了决定。他必须冒这个险,为了母亲。
一个周日的下午,监狱行政楼后面那间平时堆放废旧桌椅、极少使用的备用小会议室,被悄悄清理了出来。窗帘拉得很严实。王劲松没有穿制服,而是一身便装,亲自开车将母亲从家里接了过来。老人身体虚弱,裹着厚厚的毛衣,下车时几乎需要儿子半搀半抱。
陈墨被一名王劲松绝对信任的心腹狱警带到了这里。当陈墨看到房间里等待的、面色憔悴却难掩知识分子气质的老人,以及旁边神色复杂、褪去了监狱长威严、只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儿子的王劲松时,他立刻明白了。
“陈墨,”王劲松的声音压得很低,开门见山,眼神锐利如鹰,试图用气势掩盖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意味,“这是我母亲,患病多年,看了很多医生,效果不佳。我……听说你懂些医术。”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今天的事情,仅限于这间屋子。你明白后果。”
陈墨的目光从王劲松脸上移开,落在老人身上。他没有立刻回答“明白”或表决心,而是微微颔首,轻声对老人说:“老人家,请坐。我先帮您看看。”
他的平静和首先关注病人的态度,让王劲松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也让一直沉默打量他的王母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陈墨请老人在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急着询问病情,而是先仔细观察老人的面色、眼神、呼吸的细微节奏,又请老人伸出舌头查看舌苔(舌质淡胖,边有齿痕,苔白腻)。接着,他以一种极其自然、毫不冒犯的方式,轻轻触诊了老人的手腕寸关尺(脉沉细弦涩,尤以尺部为甚),又查看了她几个主要肿胀关节(膝关节、腕关节、指关节)的情况,肿胀处皮肤颜色暗滞,触之欠温,活动时能听到细微的摩擦音,老人眉头因痛而紧蹙。
“老人家,这关节疼,是不是像被冰冷的东西裹着、钻着疼?早上起来特别僵,活动一会儿能稍微好些,但累了或天气变冷、变湿就加重?平时是不是怕冷,手脚不容易暖和,也没什么胃口,容易疲劳,晚上睡不踏实?” 陈墨一边检查,一边用平缓的语调询问。
王母有些惊讶地点头:“孩子,你说得一点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冷痛冷痛的,像骨头缝里灌了凉风。吃那些西药,有时候能压一压疼,但胃也跟着难受,人更没力气。”
王劲松在一旁听着,心中的惊异又添一分。陈墨描述的,与母亲平日诉说的痛苦分毫不差,甚至更贴切。
陈墨心中已然有数。此病在中医属“痹证”范畴,且以“寒湿痹阻,兼有脾肾阳虚”为主要病机。外有寒湿之邪侵入经络关节,气血凝滞不通,故关节冷痛、肿胀、僵硬;内在脾肾阳气不足,无以温煦肢体、运化水湿,故畏寒肢冷、神疲乏力、纳差。久病入络,兼有瘀血。病情复杂缠绵,非一般祛风散寒除湿之法所能速效,需温补与通散并用,徐徐图之。
他沉吟片刻,对王劲松道:“王监,老人家的病,是陈年痼疾,风寒湿邪深入筋骨,兼之体内阳气不足,无法驱散外邪,形成缠绵之势。西医的消炎镇痛或免疫抑制,如同在河流下游堵水,暂时水位下降,但源头活水(阳气)不足,上游寒湿(病邪)不断,故易反复,且伤及脾胃(药物的副作用)。需从源头着手,温补脾肾之阳,强壮根本;同时疏通经络,逐出寒湿瘀滞。”
王劲松虽不懂医理,但陈墨这番话逻辑清晰,将母亲病情反复、西药副作用的根由点得明白,不由得他不信服几分。“那……该如何治?需要什么药?我尽量想办法。”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隐秘地获取一些特殊药材。
陈墨却道:“初次诊断,宜先以外治疏通为主,探查身体反应。药物方面,初期亦不宜过峻,恐虚不受补,或引发剧烈排病反应令老人不适。”
他请老人侧卧于临时铺了干净床单的会议桌上(已是能准备的最好条件)。然后,他洗净双手,在掌心呵气搓热。
“墨儿,” 记忆深处,师父微晶子的声音如在耳畔,“痹证在骨,刺法当深;其寒在经,灸熨可温;其湿在肉,按跷可导。尤需察其气血盈亏,以定补泻之度。针、灸、药、按,四法可依序而施,相辅相成。”
陈墨凝神静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简陋的布包,展开,里面是几枚被磨得光滑、显然精心保存的骨针(这是他利用极其有限的材料自制的替代品,远不如银针,但经他特殊处理,勉强可用)。他选取了“肾俞”、“命门”、“脾俞”、“足三里”、“关元”等温阳补虚的要穴,以及“阿是穴”(疼痛局部)和“阳陵泉”、“风市”、“委中”等疏通下肢经络的穴位。下针时,他手法极稳,刺入角度、深度皆有考量,并非简单刺痛,而是追求一种“得气”的感应——针下如有鱼吞钩般的沉紧感。每下一针,他都轻声询问老人感觉。
“这里有点胀……嗯,好像有股热流窜了一下……” 王母有些惊奇地反馈。
王劲松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只见母亲原本因疼痛而紧绷的身体,随着陈墨行针(细微的捻转提插),竟慢慢放松下来,眉头也舒展了不少。
留针约两刻钟后,陈墨起针。接着,他双手涂上一点自己用薄荷、樟脑等草药浸泡制成的、气味辛窜的简易“介质”,开始为老人推拿。他的手法看似简单,却极有章法。先以轻柔的掌揉法放松背部膀胱经和督脉(阳脉之海),重点在脾俞、肾俞区域施以温和的震颤法,以激发阳气。然后转到四肢关节,对肿胀僵硬的膝关节,他用拇指或掌根沿经络走向进行深透的推、揉、拨法,力度恰到好处,既深入病所,又不至引起剧痛。遇到筋结粘连之处,便以沉稳的指力缓缓拨动。最后,以舒缓的搓法、抖法结束,促进局部气血回流。
整个过程中,陈墨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手指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感知力,能敏锐地察觉到老人肌肉筋骨的紧张与阻塞之处,并予以针对性的疏导。王母起初还有些紧张,后来便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发出舒适的叹息声。
推拿完毕,陈墨让老人休息片刻,然后开了第一个方子。他没有用纸笔(避嫌),而是口述,由王劲松亲自记录。
“此方以‘阳和汤’合‘独活寄生汤’化裁,重在温阳补血,散寒通滞,兼祛风湿,益肝肾。” 陈墨缓缓道,“熟地黄五钱,肉桂一钱(后下),麻黄五分,鹿角胶三钱(烊化),白芥子二钱,炮姜炭一钱,甘草一钱。此为基础温阳散寒。再加独活三钱,桑寄生四钱,秦艽三钱,防风二钱,细辛一钱,川芎二钱,当归三钱,白芍三钱,茯苓三钱,杜仲三钱,牛膝三钱,以增强祛风湿、止痹痛、补肝肾之功。因老人脾胃虚弱,方中可加炒白术三钱,砂仁一钱(后下)顾护脾胃。先取三剂,水煎服,每日一剂,分两次温服。服药后注意观察,有无口干、咽痛或疼痛加剧等反应,及时调整。”
他不仅说了药方,还详细解释了方义和可能的反应,叮嘱了煎药方法(如鹿角胶烊化、肉桂后下等细节),甚至考虑到药材质量,建议道:“方中鹿角胶若实在难寻真品,可以适量菟丝子、补骨脂替代,但效力稍逊。药材务必选地道,炮制得法。”
王劲松一字不落地记下,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绝不是一个略懂草药的囚犯能随口道出的!这用药之精当,思虑之周全,俨然是经验丰富的老中医风范。他看向陈墨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囚犯,而是隐隐带上了对医者的尊重。
“另外,”陈墨补充道,“日常调护至关重要。避风寒,尤忌淋雨涉水;关节处可加护膝、护腕保暖;饮食宜温热、易消化,可适当食用羊肉、生姜、桂圆等温补之品,忌生冷、粘腻、海鲜发物;情绪宜舒畅,不可焦虑;每天尽量在阳光充足时,缓慢活动关节,以不感到疲劳为度,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首次诊疗结束。王劲松亲自送母亲回去,并立刻动用私人关系,按照陈墨的要求,隐秘地配齐了药材(果然颇费周折,鹿角胶用了最好的),严格按法煎煮。
服药三剂后,王劲松惊喜地发现,母亲的精神状态好了些,自述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两分,夜间睡眠稍安,但关节晨僵依旧。他及时将情况反馈给陈墨。
陈墨点头:“阳气初动,病邪稍退,是佳兆。但沉寒痼冷,非一日可除。接下来,治疗需加强。”
第二次、第三次……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每隔七八日,王劲松便会以各种借口,将母亲接到那间秘密的小会议室。陈墨根据病情变化,不断调整治疗方案。
针灸方面,他除了继续运用温针(在针尾点燃艾绒,让热力沿针体传入,温通之力更强)于关键穴位,还引入了“刺络拔罐”法,在关节肿胀暗滞最甚处,用采血针(王劲松设法弄来)浅刺几下,然后以小号火罐吸附,拔出少量暗黑色的瘀血,以“宛陈则除之”。初次操作时,王劲松看得心惊,但拔罐后,母亲却感觉局部轻松许多。
推拿手法也更为深入多样,加入了针对特定经络的“点穴”和“弹拨”法,力度随着老人承受能力的增强而适度增加。陈墨甚至教了王劲松一套极其简单的、用于日常保健的关节自我按摩和活动方法,让他协助母亲每日练习。
药方更是随证应变。初期温补散寒为主,待阳气渐复,疼痛减轻后,逐渐增加活血化瘀(如加入鸡血藤、丹参)、强筋健骨(如加入骨碎补、续断)的药物比重。同时,陈墨还根据季节变化(时值秋冬季),建议配合食疗,如当归生姜羊肉汤、杜仲牛膝煲脊骨等,细心地提醒注意事项。
治疗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期间,老人出现过一次轻微的“排病反应”,表现为关节疼痛短暂加剧,并伴有轻微腹泻。王劲松很是紧张。陈墨却镇定地解释:“此乃体内阳气振奋,驱赶寒湿外出的表现,如同打扫房间必先扬起尘埃。不必惊慌,可暂将方中麻黄、细辛等发散药减量,加山药、芡实固护脾胃,多饮温水,注意保暖,一两日便过。” 果然,按他说的调整后,反应很快平息,之后老人感觉身体又轻松了一层。
最让王劲松母子印象深刻的,不仅是陈墨的医术,更是他那份超越囚犯身份的仁心与专注。每次治疗,他都心无旁骛,仿佛面对的只是需要帮助的病人。他会耐心倾听老人的每一点感受,用浅显的语言解释病情和治疗原理,减轻老人的心理负担。他的眼神干净而沉静,手指稳定而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王母再次来到那间小会议室。她的气色已与初次来时判若两人,脸上有了血色,眼神明亮了许多,虽仍需儿子搀扶,但步伐明显稳了。最重要的变化是,她主动说:“劲松,我今天早上,自己慢慢坐起来,下床走了几步,膝盖没那么僵了,疼也轻多了!”
王劲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晨僵的缓解,是病情真正好转的关键标志!
陈墨仔细检查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老人家,恭喜。体内阳气已复,寒湿大半已去,经络渐通。接下来,汤药可改为丸剂或膏方缓图,以巩固疗效,强健根本。外治可减少频率,以保养为主。假以时日,日常起居自理,当无大碍。”
王母紧紧握住陈墨的手,未语泪先流:“孩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是我见过最有本事、也最心善的医生……”
王劲松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再看向陈墨那张平静而清瘦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感激、愧疚、震撼、钦佩……复杂的情绪翻涌。他走到陈墨面前,这个一向腰板挺直、神情严肃的监狱长,此刻竟微微躬下了身,声音有些沙哑:“陈墨,大恩不言谢。我王劲松,记下了。”
陈墨侧身避过,扶住王劲松的手臂:“王监不必如此。医者本分而已。老人家能康复,是她的福气,也是您孝心感召。”
这次秘密治疗,以超出所有人预想的效果告终。王母的顽疾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生活质量大大提高。王劲松对陈墨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墨在监狱里的境遇,也随之悄然改变。他依然住在原来的监舍,参加劳动,但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他的劳动任务被调整到更轻松、也更适合他“特长”(比如协助管理扩大了面积的“药用植物角”)的岗位;他的饮食标准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偶尔会有些额外的营养补充;曾经那些来自帮派或不明势力的隐隐敌意和窥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再无人敢轻易找他麻烦。甚至有一次,一个南帮的小头目想趁劳动时给陈墨使绊子,被一名平时不苟言笑的狱警“恰好”看见,严厉呵斥并调离了岗位。消息传开,所有囚犯都明白了:陈墨这个人,现在有监狱长“罩着”。
放风时,陈墨依然喜欢独自坐在角落,望着高墙外的天空。手腕上的旧伤疤在阳光下依旧清晰。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中,少了过去的审视与恶意,多了敬畏与好奇。环境似乎安全了一些,呼吸也顺畅了一些。
然而,他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清明。师父微晶子的教诲在心间回响:“墨儿,权势之荫,终非己身之固。可暂避风雨,不可久恃。医者凭技立身,凭德载物,方是长远之道。今日之遇,亦是考验,莫失本心,莫骄莫矜。”
他知道,监狱长的庇护是一把双刃剑,能挡开明面的风险,也可能引来更深的嫉恨或更复杂的纠葛。他依然是囚犯,与孙家的恩怨未解,清白未复。眼前这点“优待”,不过是漫长囚途中的一片暂时平静的树荫。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那片被他精心照料的草药圃。生机盎然的绿色,在灰色的高墙背景下,显得格外珍贵与倔强。路,还很长。但至少,他凭师父所授之技,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也证明了在这绝境之中,“道”仍有其存身与济人之用。这便够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仍需如履薄冰,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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