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第七次洒进监舍的铁窗时,陈墨结束了最后一次导引。他缓缓睁开眼睛,瞳孔深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那是五年苦修、三日考核、一夜顿悟后达到的境界。当他望向微晶子时,却发现师父已经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于对面的铺位上,那姿态庄严得如同庙宇中的神像。
“墨儿,来。”
微晶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陈墨起身,发现师父面前摆放着几件他从未见过的物品: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罗盘,边缘已被摩挲得油亮;一卷用丝线系着的羊皮古卷;还有一个小小的玉质印章,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陈墨在微晶子对面跪坐下来。五年来,他无数次这样坐在师父面前聆听教诲,但这一次,空气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凝重。
微晶子没有立即说话。他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逐一抚摸过面前的物品,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婴儿的脸颊。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却蕴含着万钧之力。
“昨夜子时,为师为你起了一卦。”微晶子的声音在狭小的监舍中回荡,“得‘山火贲’之‘风火家人’。贲者,文饰也,象征你五年所学已有所成;家人者,亲睦也,预示你出狱后将有所依归。”
陈墨静静听着,心中却波澜起伏。五年前那个绝望的青年,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这三日的考核,你应对自如,思路清晰,更难得的是懂得变通。”微晶子缓缓道,“医道七问,你从辨证到处方,从急症到慢病,皆能切中肯綮;易理五题,你由表及里,见微知着,已得八卦精髓;相术三考,你重气轻形,知人知心;风水四难,你因地制宜,化煞为用。”
老道长的目光落在陈墨脸上,那目光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感——有欣慰,有不舍,有期待,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陈墨,”微晶子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唤他的全名,“你已得我真传。”
短短六个字,却让陈墨浑身一震。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最初那个连阴阳都分不清的莽撞青年,在微晶子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观云识天气、察舌辨病症、摸骨知运势、望气断吉凶。无数个夜晚,师徒二人对坐论道;无数次实践,从监狱病房到破旧仓库,从相面断事到风水布局。
这一切,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终的确认。
微晶子拿起那个紫檀罗盘:“此物名‘天机盘’,乃我师祖传下,已历七代。盘分三层:天盘刻二十八星宿,地盘列八卦九宫,人盘标二十四山向。寻常罗盘只测方位,此盘却能感应天地人三才之气机流转。”
他将罗盘递到陈墨手中。入手沉甸甸的,紫檀木温润如玉,指针是罕见的陨铁所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蓝光。
“五年前,你初入此门,为师未将此物示你,是怕你根基未稳,反为器物所累。如今你已明易理、通医道、晓相术、知风水,当可驾驭此盘。”微晶子的手指划过盘面,“记住,器物终究是器物,真正的‘天机’在人心,在天地。此盘只是助你感知的媒介,切莫本末倒置。”
陈墨双手捧着罗盘,感受着其中传来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微弱脉动。他郑重叩首:“弟子谨记。”
微晶子又展开那卷羊皮古卷。卷轴泛黄,边缘有些破损,但上面用朱砂和墨笔绘制的图案依然清晰——那是一幅融合了人体经络、八卦方位、星宿分布的综合图谱,图旁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注解。
“此为《三才合一图》,乃我三十年前游历巴蜀时,于一处古观遗址中偶得。”微晶子眼中闪过追忆之色,“此图将人体三百六十五穴与周天星宿对应,将五脏六腑与八卦五行相连,将气血流注与天地节气相合。医家得之,可知穴位开阖之时;易者得之,可明人体小宇宙之妙;修者得之,可达天人合一之境。”
他轻轻抚摸着图谱:“五年间,我所授你的一切——子午流注、灵龟八法、飞腾八法、八卦配穴——皆源于此图。然此图深奥,我穷三十年之功,也只解得七八分。今日传你,盼你日后能补全其中奥义。”
陈墨凝视着图谱,只觉得其中线条流转,仿佛活了过来。他看到手太阴肺经的走向与西方白虎七宿相应,足少阴肾经的流注与北方玄武七宿相合,五脏位置暗合五行方位,气血潮汐呼应月相盈亏。这已不是简单的医学或易学图谱,而是一幅揭示生命与宇宙同频共振的奥秘之图。
最后,微晶子拿起那枚玉印。印章只有拇指大小,上雕螭龙钮,下刻四个古朴的篆字:“道法自然”。
“此印无实际用处,不为盖章,不为凭信。”微晶子将玉印放在陈墨掌心,“它只是一个提醒——提醒你无论学到多少术法,掌握多少秘传,都不要忘记这四个字:道法自然。”
玉印温润,触手生温。陈墨细细摩挲着印文,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印章传入掌心,沿手臂上行,直达心口。
“师父,这印……”
“感受到了?”微晶子微微一笑,“此玉非寻常玉石,乃昆仑暖玉,经七代师祖以真气温养,已具灵性。它认主,今日既传于你,便只认你一人。”
陈墨将玉印紧握在手心,暖流源源不断,仿佛在与他体内的气息交流、融合。他再次叩首,这一次,额头久久没有抬起。
微晶子伸手扶起他,师徒二人四目相对。老道长的眼中,有欣慰的泪光在闪动。
“墨儿,今日之后,你便可出师了。”微晶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出师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你还有三年刑期,这三年,你要做三件事。”
“请师父示下。”
“第一,将《三才合一图》彻底参悟,结合你所学医理易理,形成你自己的理解体系。第二,用‘天机盘’实践,在监狱这方寸之地,继续观察天地气机变化,验证所学。第三,”微晶子顿了顿,“开始思考你出狱后的路。”
陈墨认真记下:“弟子明白。”
微晶子站起身,走到铁窗前。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背对陈墨,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深远:
“陈墨,你听好。今日为师最后赠你八字真言,你要刻在心上,融入骨血,践行终身。”
陈墨屏住呼吸。
微晶子转过身,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医——道——救——人,术——法——向——善。”
八个字,如八记重锤,敲在陈墨心上。
“这八个字,是为师一生所求,也是对你未来道路的全部期许。”微晶子走回铺位前,重新坐下,“现在,为师为你详解这八字真言,你要用心听,用心记。”
陈墨端正跪坐,如同五年前第一次听课那样专注。
“先说‘医道救人’。”微晶子的目光变得深邃,“你学医五年,治过囚犯,治过狱警,治过疑难杂症,也治过寻常小病。但你可曾想过,医道的根本是什么?”
陈墨思索片刻:“是解除病痛,恢复健康。”
“只说对了一半。”微晶子摇头,“医道的根本,在一个‘救’字。但这个‘救’,不止救身,更要救心;不止救急,更要救本;不止救一人,更要救一方。”
他缓缓道来:“救身,是你如今已掌握的本领——辨证施治,遣方用药,针灸推拿,这些技术你已娴熟。但救心,是你接下来要修习的——病人为何而病?是七情内伤,是五志过极,是心结难解。你要学会听弦外之音,观神色之变,察言语之隙,找到病根所在。”
“救急,是面对高热、剧痛、危症时当机立断;救本,则是调理体质,改善习惯,让人不再复发,这才是真正的治愈。”
“救一人,是你作为医者的本分;救一方,则是你学有所成后应有的担当——改善一方水土,教化一方百姓,让更多人懂得养生,远离疾病。”
微晶子顿了顿,让陈墨消化这些话,然后继续:“但这‘医道救人’四字中,最关键的是‘道’字。何谓医道?不是几本医书,几个方子,几套针法。医道是天地阴阳在人体中的体现,是四时五行在生命中的流转,是宇宙规律在病症中的显现。”
“你已学《周易》,当知‘一阴一阳之谓道’。医道即是此理——寒热、虚实、表里、阴阳,一切病症,不离阴阳平衡;一切治法,无非调和阴阳。针灸的补泻,药物的温凉,时辰的选择,方位的调整,皆在寻求那微妙的平衡点。”
“真正的医道大家,治病如调琴,如作画,如对弈。他要感知天地气机变化,要了解病人体质禀赋,要把握治疗时机火候。这需要知识,需要经验,更需要一种‘直觉’——那种对生命气机的敏锐感知。而你,已初具这种感知力。”
陈墨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五年来,他背方歌,记穴道,学辨证,练手法,但直到此刻,微晶子才将他所学的一切提升到“道”的层面。那不是技术的堆砌,而是艺术的创造;不是机械的应对,而是灵性的共鸣。
“再说‘术法向善’。”微晶子的神情更加严肃,“这四字,比前四字更重要,也更难做到。”
“你学易理,可推演吉凶;学相术,可预知祸福;学风水面相,可改变环境。这些皆是‘术法’,是工具,是手段。工具无善恶,但用工具的人有善恶。”
微晶子的目光如炬:“我且问你:若有人出重金,请你用相术为其政敌设计灾祸,你做不做?”
“不做。”
“若有人以权势相逼,要你用风水布局害其商业对手,你做不做?”
“不做。”
“若有人以救命之恩相求,要你为他的不义之财寻找‘聚宝之地’,你做不做?”
陈墨犹豫了。
微晶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这第三个问题,你犹豫了,这是人之常情。救命之恩,确实难报。但你要明白——以术法助恶,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在损耗自己的阴德,玷污所学的纯粹。”
“术法向善,第一层意思,是术法必须用于善的目的。治病救人,助人解惑,改善环境,化解矛盾——这些是善。害人利己,助纣为虐,损人利己——这些是恶,无论有多少理由包装。”
“第二层意思更深:术法本身要符合‘善’的法则。何谓善的法则?顺应天道,尊重自然,不逆势而为,不强求结果。风水布局,是在现有条件下优化环境,不是逆天改命;相术断事,是指出潜在问题并提供改善建议,不是妄断生死;易理推演,是揭示可能性并提供选择,不是决定命运。”
微晶子的声音渐高:“你要记住,真正高明的术法,是让人在顺应天地的过程中获得改善,而不是试图对抗天地规律。那种号称可以‘逆天改命’‘强行夺运’的邪术,纵使暂时有效,最终必遭反噬。”
“第三层意思,也是最深的一层:用术法者,心要向善。”微晶子指向陈墨的心口,“你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施术,都会在你的生命中留下印记。以善念用术,术会越来越灵,心会越来越明;以恶念用术,纵使得逞一时,最终会蒙蔽心智,走入歧途。”
陈墨感到手中的玉印微微发烫,仿佛在印证微晶子的话。
“这八字真言,你需终身践行。”微晶子总结道,“医道救人,是你的根本,是你的立身之本。无论将来你以何为生,身处何地,都不要放弃这个根本。术法向善,是你的准则,是你的行事之规。无论面对何种诱惑,遭遇何种困境,都不要违背这个准则。”
监舍里陷入长久的寂静。阳光已经完全照进来,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几乎融为一体。
陈墨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师父教诲,弟子永生不忘。这八字真言,弟子必刻骨铭心,终身践行。”
微晶子点点头,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那笑容如此纯净,如此欣慰,让陈墨想起五年前他高烧不退时,微晶子为他退烧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还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微晶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这是我一位故人的地址。他姓沈,在江城开一家中药铺,名‘回春堂’。此人医术不在我之下,更难得的是医德高尚。你出狱后若遇困难,可去找他。见信如见人,他会帮你。”
陈墨双手接过信,信封上没有字迹,但封口处有一个特殊的火漆印——正是那“道法自然”的印文。
“我这一生,收过三个徒弟。”微晶子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大徒弟天资最高,但心术不正,三十年前因用术法害人被逐出师门,不知所踪。二徒弟勤勉踏实,但资质有限,二十年前病逝。你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
陈墨心中震动,这是他第一次听微晶子说起前尘往事。
“你虽不是天资最高的,但心性最纯,毅力最强,更难得的是有一颗真正的仁心。”微晶子看着他,“那日疫情爆发,你主动请缨;仓库潮湿,你用心改造;病人痛苦,你彻夜守护——这些为师都看在眼里。技术可以学,知识可以记,但这份仁心,是学不来的。”
“所以我把一切都传给了你。”微晶子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望你不要辜负这份传承,更不要辜负你自己的本心。”
陈墨再次叩首,这一次,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五年的师徒情谊,五年的谆谆教诲,五年的日夜相伴,在这一刻化为滚烫的泪水,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起来吧。”微晶子扶起他,“师徒缘分,终有一别。你的路还长,要向前看。”
陈墨擦去眼泪,忽然想起什么:“师父,您……您何时出狱?”
微晶子沉默片刻,望向铁窗外高远的天空:“我的刑期,还有十一年。但出不出狱,于我而言已无分别。”
“师父……”
“不必伤感。”微晶子微微一笑,“监狱也罢,道观也罢,山林也罢,于我都是修行之地。这五年有你相伴,传我衣钵,已是上天厚赐。待你出狱后,我便可安心闭关,参悟最后的大道了。”
陈墨明白,这是微晶子在安慰他。十一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都漫长,对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几乎意味着余生。
“弟子会常来看您。”
“不必。”微晶子摆摆手,“真正的师徒,不在形影不离,而在心意相通。你出狱后,好好生活,好好行医,好好做人,便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晨光越来越亮,监狱的起床铃响了。走廊里传来狱警的脚步声和囚犯的嘈杂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微晶子站起身,恢复了平日那种淡然出尘的神态:“去吧,该出工了。记住今日所言,践行终身。”
陈墨深深一揖,将三件信物仔细收好,转身走向监舍门口。走到门边时,他忍不住回头。
晨光中,微晶子盘坐于铺位上,双目微闭,双手结印,已然入定。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皱纹深刻的脸上,竟有一种圣洁的光辉。那一瞬间,陈墨觉得师父不像一个囚犯,不像一个老人,而像一座山——历经风雨,默然矗立,静观天地变迁。
他轻轻关上门,将那个身影留在门内。
走廊里,囚犯们正排队洗漱。见到陈墨,纷纷打招呼:“陈大夫,早啊!”
“早。”陈墨回应,声音有些沙哑。
走到盥洗室,冷水泼在脸上,他才稍微平复心绪。镜中的自己,已不是五年前那个青涩愤怒的青年。面容坚毅了,眼神沉稳了,眉宇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陈墨,快点!医务室今天忙!”狱警老刘在走廊那头喊道。
“来了。”陈墨擦干脸,快步走去。
经过中央操场时,东方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高墙、铁丝网、操场上,竟有一种奇异的美感。陈墨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晨风拂面,带着秋日特有的清爽。他忽然想起微晶子常说的话:“天地一大牢笼,人心可自困亦可自渡。”
五年了。他困于此地,却在此地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思想的自由,灵魂的自由,追求真理的自由。
而今天,师父将最后的真传和嘱托交给了他。那八字真言——“医道救人,术法向善”——将如明灯,照亮他未来所有的道路。
他摸了摸怀中的三件信物,感受着它们的温度和存在。那不是普通的物品,是传承,是责任,是承诺。
远处,医务室的窗户开着,王医生正在整理药品。陈墨加快脚步,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他已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因为他有了方向,有了准则,有了师父用一生智慧凝聚的八个字。
医道救人,术法向善。
这八个字,将伴随他走遍千山万水,经历世事沧桑。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富贵贫贱,无论身处何地,这都将是他不变的坚守。
阳光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向前延伸,仿佛在指引一条光明的道路。
陈墨抬起头,迎着朝阳,大步向前走去。
监舍里,微晶子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陈墨离去的方向。老道长的嘴角,浮起一丝欣慰而释然的微笑。
窗外,秋空如洗,万里无云。
传承已毕,薪火相传。
而新的故事,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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