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失重与撕裂。
周玄在破碎的空间裂隙中随波逐流,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尽的黑暗与狂暴的乱流冲击下明灭不定。身躯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灵魂深处传来的一波波被碾碎般的剧痛。空间之力如同亿万把无形刮刀,反复凌迟着他残破的肉身与神魂,每一次撕扯,都让那本已微弱的气息更黯淡一分。
唯有眉心深处,一点微弱的、淡金色的光芒,如同暴风雨夜海上唯一的灯塔,顽强地燃烧着,不曾熄灭。那是新生的、尚未完全稳固的“不灭剑心”。它没有磅礴的力量,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牢牢锚定着他即将散逸的神魂本源,抵御着空间乱流对意识最后的侵蚀。
手中,那枚非金非玉的“剑魄符”紧紧贴着掌心,传来持续不断的、温和却坚定的热意。这股热意如同黑暗中的丝线,隐约指向某个方向,成为混乱中唯一可辨识的坐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前方的黑暗骤然被一片更加深邃的灰暗取代,一股混杂着锐利、腐朽与苍凉的奇异吸力传来。
“噗——”
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的水膜,周玄的身体从一道细微的空间裂缝中被“吐”了出来,如同断线的风筝,无力地向下坠落。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中响起。周玄重重砸在一片坚硬、冰冷、布满砂砾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色的尘埃。他仰面躺着,无法动弹,甚至连眼皮都无力睁开。全身上下,从骨骼到经脉,从脏腑到识海,无一不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胸前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彻底崩裂,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浸透了残破的衣襟,带来生命流逝的冰冷。
然而,即便处于如此濒死的境地,他那被不灭剑心勉强护住的残存感知,依旧捕捉到了周遭环境的诡异。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汞,灵气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片稀薄中,却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诡异交织的气息。
一种是锋锐、纯粹、带着金属铮鸣之意的剑气。这剑气无处不在,丝丝缕缕,仿佛源自这片土地本身,历经万古岁月冲刷,已失去了最初的暴烈,只剩下精纯而苍凉的“意”。另一种,则是阴冷、腐朽、充满终结意味的寂灭之力,与陨月之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古老、更加深沉,如同浸透了死亡本源的尘埃。
两种力量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相互纠缠、彼此侵蚀,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场”。置身其中,仿佛能听到远古金铁交击的余响,能嗅到神兵锈蚀、英雄血冷的悲凉,更能感受到某种宏大存在最终归于死寂的无奈与叹息。
这便是“葬剑古渊”。一处被时光与战火遗忘,埋葬了无数剑与魂的绝地。
周玄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每一次吸气,吸入的都是混杂着剑意与死气的冰冷空气,对重伤之躯无异于雪上加霜。但他眉心的不灭剑心,却在本能地、极其缓慢地,吸纳着空气中那些同源的、精纯的古老剑意。这些外来的剑意如同最细微的涓流,渗入他干涸破裂的经脉,带来微弱的酥麻与刺痛,勉强维持着那最后一线生机不灭。
修复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周玄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剧痛与冰冷的侵蚀中浮沉。脑海中偶尔会闪过零碎的画面:明月最后凄厉的呼喊,清雪温柔而担忧的眼神,青丘的晨雾,断剑峡的石像……这些画面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给予他一丝微弱的、坚持下去的意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数日。
周玄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沉重的眼皮,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永恒的灰暗。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灰色的嶙峋怪石。光线暗淡,一切都像是褪了色的古老画卷。
他尝试移动手臂,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咬着牙,以顽强的意志,驱使着这具几乎报废的身躯,一寸一寸,挣扎着,用肘部和膝盖,向着一个方向爬去。
那个方向,源自他掌心。
掌心中的剑魄符,正散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灼热的光芒与牵引力,笔直地指向灰雾深处。
爬行,成了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粗糙的沙砾和碎石摩擦着伤口,每一次挪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汗水混合着血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痕迹。视线因失血和剧痛而模糊,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
但他没有停下。剑魄符的指引,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
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断崖的阴影。而在断崖底部,乱石堆中,隐隐有不同于周围灰色岩石的、黯淡的玉石光泽透出。
周玄精神一振,用尽最后的力气,加快速度挪了过去。
拨开散落的碎石,一座残破不堪的古老祭坛,映入眼帘。
祭坛不大,呈不规则的六边形,由一种温润的灰白色玉石砌成,但大多已布满裂痕,边角残缺。祭坛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复杂玄奥的古老符文,这些符文与剑冢、与玉简上的风格一脉相承,但更加古拙。祭坛中央,有一个巴掌大小、凹陷下去的图案——那图案的形状,与周玄手中的剑魄符,分毫不差!
而在祭坛四周,散落着七八具早已失去血肉、只剩下莹白如玉的骸骨。这些骸骨姿态各异,有的盘坐,有的倚靠,有的甚至保持着持剑前指的姿势,虽然历经无数岁月,骸骨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威压与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剑意。他们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依旧守护着这座祭坛。
周玄的目光掠过骸骨,落在祭坛边缘。那里,有一片相对完整的区域,刻着一副残缺的星图。星图由无数细小的点与线连接而成,大部分已模糊不清,但其中一小部分星辰的排列轨迹……
周玄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强忍剧痛,凝聚所剩无几的神魂之力,仔细观摩、推演。这副残缺星图的一部分,与他从剑冢玉简中获得的信息,以及昏迷前剑魄符传来的模糊星辰感应,渐渐重叠、吻合!
“九星连珠……这是其中一处星位的局部标识!” 周玄心中震动。这祭坛,竟是上古“天剑宗”标注的一处“星位观测点”或“接引祭坛”!是“九星”传说在现实世界的锚点之一!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将一直紧握的剑魄符,小心翼翼地放入祭坛中央那个凹陷的图案中。
严丝合缝。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自祭坛内部响起。紧接着,黯淡的玉质祭坛表面,那些古老的符文次第亮起微光。微光流转,最终在祭坛上方三尺处,汇聚成一幅清晰了许多的、缓缓旋转的动态星图虚影!
星图之中,九颗主星熠熠生辉,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运行。其中一颗,光芒格外稳定明亮,位置与周玄此刻所在的“葬剑古渊”隐隐对应。而另有一道极其细微、却凝练不散的淡金色光流,自这颗星位延伸而出,射向星图虚影的深处,指向虚空中的某个遥远方位——那似乎是下一处相关地点的大致方向!
与此同时,祭坛微微一震,一缕精纯、温和、蕴含着古老岁月气息的淡金色剑元,自符文中心渗出,如同拥有灵性般,缓缓飘向周玄。
这剑元虽然微弱,却远比空气中游离的剑意精纯浓郁百倍,而且异常温和,正是疗伤的圣品!
周玄眼中爆发出渴望的光芒,他挣扎着坐直身体,伸手想要接引那缕剑元。
然而,就在他的心神触及剑元的刹那——
“锵——!”
一声清越、凛冽、仿佛能斩断神魂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在祭坛上空炸响!并非真实的声响,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剑意冲击!
祭坛上方的星图虚影旁,一道模糊的、由纯粹剑意凝聚而成的持剑虚影缓缓浮现。虚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挺拔如松、宁折不弯的身影轮廓,以及手中那柄仿佛能切开天地的意念之剑。
虚影没有攻击,只是静静地“看”着周玄,一股磅礴、浩瀚、充满考验意味的剑意威压,如同无形的领域,瞬间笼罩了整个祭坛区域!这是“剑鸣场”!唯有以自身剑意引发其共鸣,证明自己是“同道”,而非“窃贼”,方能取走祭坛馈赠的剑元!
周玄闷哼一声,本就脆弱的神魂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厥。他咬破舌尖,剧痛刺激着意识保持清醒。他明白,这是最后的考验,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不再试图去“抓取”那缕剑元,而是盘膝坐好,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眉心。
那颗新生的、淡金色的不灭剑心种子,在他意念催动下,缓缓旋转,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芒。他将自己对于“剑”的感悟,对于“守护”的执念,对于“道”的坚持,毫无保留地融入这剑心之中,化作一股虽不强大、却纯粹至极的守护剑意,透体而出,迎向那笼罩而来的“剑鸣场”。
两股剑意,在无形的层面接触、碰撞、交融。
周玄的剑意,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百死不悔的坚韧,与孤身行于绝境的苍凉。祭坛虚影的剑意,则浩瀚如海,带着万古传承的厚重与对后来者的审视。
起初,周玄的剑意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几乎被瞬间淹没。但他紧守本心,不求征服,只求印证。他回想起断剑峡的石像,想起洗剑池的庚金剑气,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坚持……守护清雪,守护明月,守护青丘,守护心中的道义与承诺。
“纵前路皆敌,纵身死道消,此心不改,此剑……永护!”
仿佛感应到了他剑意中最核心的那份“真”,浩瀚的“剑鸣场”微微一滞,随即,那股审视与压迫之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接纳与淡淡的赞许。
持剑虚影对着周玄,微微颔首,随即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星图虚影之中。那缕一直悬浮的淡金色剑元,轻轻飘落,没入周玄眉心。
精纯而古老的剑元涌入,瞬间化作暖流,涌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狰狞的伤口传来麻痒的愈合感,破裂的经脉被温和地滋养、接续,枯竭的识海也得到了一丝滋润。周玄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不敢耽搁,立刻引导剑元,全力疗伤。
数个时辰后,剑元耗尽,周玄的伤势稳定了许多,虽然距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有了基本的行动和自保之力。他估计,如今实力大约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两成左右。
他长舒一口气,正准备收起剑魄符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祭坛基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行以指力刻出的小字。字迹深入玉石,笔锋凌厉,却透着一股匆忙与凝重。字迹较新,绝非上古遗留。
“幽冥窥伺,星图有变,后来者慎之。——凌尘留。”
周玄瞳孔骤缩。
凌尘?是谁?是敌是友?他\/她显然也到过此地,发现了祭坛的秘密,并且知晓幽冥教在关注“九星”之秘,甚至察觉到了星图本身可能出现了某种未知的变化!这留言是警示,也可能暗藏玄机。
危机感,再次萦绕心头。幽冥教的阴影,从未远离。
接下来几日,周玄以祭坛为中心,在附近相对隐蔽的岩缝中开辟了一个临时落脚点,一边继续吸收空气中微弱的剑意疗伤,一边警惕地感应着四周。
他多次察觉到,灰雾笼罩的渊顶上方,有陌生的神识扫过。这些神识阴冷、诡谲,如同毒蛇的信子,虽然并未深入渊底仔细搜查,但那特有的幽冥死气味道,周玄绝不会认错。幽冥教的探子,果然已经撒网到了这片区域。
必须尽快离开。
这一日,周玄伤势又好了些许,决定外出探查,顺便寻找离开古渊或获取更多情报的途径。他伪装成重伤未愈、在此碰运气寻“剑骸”(某些古老残剑可能蕴含珍贵材料)的落魄散修,收敛气息,在古渊边缘活动。
运气不错,他遇到了一队真正的“拾荒者”。这是三个修为仅在筑基期的散修,穿着破烂的兽皮衣,面黄肌瘦,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钳子和布袋,收集着散落在渊边的一些早已灵性尽失、只剩坚硬材质的残剑碎片。这些碎片对他们而言,已是难得的炼器材料。
周玄“恰好”从一块巨石后踉跄走出,脸色蜡黄,咳嗽不止,一副重伤未愈、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三个拾荒者吓了一跳,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简陋法器。
“几位道友……莫慌。” 周玄喘息着,声音沙哑,“在下……遭了虚空兽,流落至此,伤重难行……不知可否,讨些水喝?” 他示弱的态度和确实惨烈的伤势,让三人放松了些许警惕。
为首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打量了他几眼,叹了口气,扔过来一个皮囊:“省着点喝,这鬼地方,水也不好找。”
周玄道谢,喝了少许,趁机攀谈起来。他自称是来自某个小界的修士,因探索古遗迹遭遇不测,流落至此。三人见他谈吐不俗,不似歹人,又同是挣扎求生的散修,话也多了起来。
从他们口中,周玄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近期,确实有不止一股陌生的、强大的势力在“葬剑古渊”附近出没,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或东西。他们曾远远瞥见那些人的服饰,大多黑衣黑袍,气息阴冷,让人极不舒服。
“听说,是叫什么‘幽冥教’的,悬赏高得吓人!” 一个年轻些的拾荒者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恐惧与一丝贪婪,“好像是在找一男一女,具体样貌不清,但赏格足以让一个小宗门动心!现在很多亡命徒和情报贩子都在四下打探呢!”
幽冥追杀令!果然发布了!而且赏格极高,这意味着他们将面临来自整个混乱地带无数贪婪目光的搜寻。
周玄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好奇与担忧之色:“竟有此事?那此地岂非更不太平?在下重伤,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知几位可知,附近可有能通往外界的途径?比如……古传送阵之类的遗迹?”
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道:“传送阵?那种高级货早就毁了。不过……往西三百里左右,灰雾最稀薄的那片‘风蚀崖’下,倒是有个传闻。说那里残留着上古‘天剑宗’废弃的一处备用传送节点遗迹,虽然早就不能用了,但偶尔会有空间波动异常,据说曾有幸运儿在那里捡到过从其他碎片世界漂流过来的古物……但也只是传闻,而且那地方靠近‘寂灭风带’,很危险。”
古传送阵遗迹!备用节点!空间波动异常!
周玄心脏猛地一跳。结合祭坛星图指引的方向,以及“凌尘”留言中隐含的“星图有变”,这处传闻中的遗迹,极有可能就是通往下一个“星位”方向,或是获取另一枚剑魄符线索的关键所在!甚至,那里异常的空间波动,是否就与“星图有变”有关?
“多谢道友告知。” 周玄真诚道谢,从怀中(实则是储物戒最角落)摸出几块品质一般的、但在此地还算值钱的金属矿石,递给中年汉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或许可换些补给。”
汉子一愣,推辞一番后收下,对周玄好感大增,又低声提醒道:“道友若真想去碰运气,务必小心。不仅‘寂灭风带’危险,最近那边似乎也不太平,我们前天远远看到有遁光在那边出没,气息……不太对。”
周玄点头记下,与三人告别。
回到临时落脚点,周玄静坐沉思。将所有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剑魄符与祭坛的指向、凌尘的警告、拾荒者的情报、幽冥教的追捕……
方向已然明确——西行三百里,风蚀崖下的古传送阵遗迹。
他内视己身,伤势在剑元和这几日的调养下,稳定在约两成半的实力。依旧脆弱,但有了初步的自保和爆发之力。必须尽快行动,在幽冥教大队人马或更多贪婪之徒闻风而来之前,赶到那里,查明情况,找到下一步的线索。
他挂念明月,不知她流落何方,是否安好。同心佩的感应微弱而遥远,方向难辨,但至少能确定她还活着。他也思念清雪,青丘现在如何?九娘的残魂……
但这些思念,此刻只能化为更坚定的动力。唯有不断前行,解开谜团,集齐剑魄,打开剑界,找到阳钥,才能真正拥有守护她们、对抗幽冥教的力量。
将临时落脚点的痕迹小心抹去,周玄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沉寂的古老祭坛和周围的玉化骸骨,躬身一礼。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茫茫灰雾之中,向着西方,孤独而坚定地走去。
掌心的剑魄符,散发着温热的微光。怀中的同心佩,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悸动。
灰雾如潮,渐渐吞没了他消瘦却挺直的背影。葬剑古渊的寂寥与苍凉,仿佛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一点不灭的剑心之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渊外,无形的搜索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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