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是没下下来,云层憋了几天,散开些,露出后面一块块冰冷寡淡的蓝天。风却没停,贴着地面扫,卷起工坊区空地上试验木轨周围的尘土和碎屑,迷得人睁不开眼。
这段实验轨道不长,统共就百十来丈,铺在工坊区和原料堆放场之间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硬木轨枕,两根刨得还算笔直的柞木方子并排固定在上面作为轨道,关键的转弯处和接缝位置,按照秦战的主意,用烧红的薄铁条趁热敲打上去,冷却后紧紧咬住木头,算是加固。铁条不够长,接驳的地方明显有重叠的痕迹,像皮肤上粗劣的缝合疤。
轨道旁边,停着那辆被工匠们私下称为“铁牛车”的怪家伙。车身比普通平板车宽大近一倍,用的是结实的栎木板拼接,底下四个轮子格外显眼——不是常见的木制实心轮,而是在木轮外侧,又用铆钉和铁箍紧紧固定了一圈薄铁皮,轮缘处特意做出凸起的“唇边”,正好卡在两根木轨的内侧。前头两个小轮还连着个简陋之极的转向架,用几根铁棍和木销凑合着做出个梯形结构,看着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用树枝随手搭的玩意儿。
黑伯背着手,围着这车转了好几圈,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嘴里时不时发出“啧”的一声,也不知是嫌弃还是惊叹。几个参与打造的年轻木匠和铁匠,紧张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手里还攥着榔头、凿子,准备随时上去调整。
秦战裹着一件沾满木屑和油污的旧皮袍,蹲在轨道起点,用手指抠了抠铁条和木头的接缝处。铁条边缘有些毛刺,刮得指腹生疼。他捡起一小块煤渣,放在轨道上,然后推了一下“铁牛车”的一个空轮子。轮子碾过煤渣,发出轻微的“咯嘣”声,煤渣碎了,但轮子滑过去了,没怎么受阻。
“试试?”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黑伯。
黑伯没吭声,只是朝旁边挥了挥手。早有几个等着的工匠上前,开始往空荡荡的车板上搬东西。不是真的货物,而是用草袋装满沙土、又捆扎成方块的“模拟重物”,每块都事先称过,约莫百斤。一块,两块,五块,十块……车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慢慢下沉,车轮与轨道的接触处,木头发出一阵细密的呻吟。
装了足足十五块,估摸着有一千五百斤了,黑伯才喊停。这分量,至少需要两辆健牛大车才能拉动,还得是路况好的时候。
“谁来推?”秦战问。
几个年轻力壮的工匠跃跃欲试,最后还是猴子抢了先,带着另外七个同样结实的汉子,分列在车体两侧,手搭在车板边缘专门加装的木杠上。
“听我口令!一、二——起!”猴子喊了一声,八个人同时发力。
“铁牛车”先是纹丝不动,车轮似乎卡在了轨道某处。一个铁匠赶紧趴下去看,用榔头敲了敲轮子。“嘎啦”一声轻响,车子猛地往前一窜,动了!
八个壮汉只觉得手上传来的分量,远比想象中要轻!车轮在光滑(相对泥土路而言)的木轨上滚动,只有铁皮与木头、铁条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车身轻微摇晃带来的“吱呀”声。他们几乎没怎么费大力气,就推着这辆满载的怪车,在轨道上平稳地移动起来!
起初几步有些滞涩,似乎还不习惯这直线的约束,但很快,车子就顺着轨道,开始加速。推车的人只需要克服前进的阻力,再不用担心车轮陷进泥坑,或者被石头卡住。他们越推越快,甚至小跑起来!沉重的“铁牛车”在他们推动下,竟有了几分轻快的感觉。
“动了!真的动了!” “嘿,这省劲儿!” “看!多稳!” 围观的工匠们爆发出惊讶和兴奋的议论声。有人甚至跟着车子跑起来,想看得更清楚。
百丈的距离,眨眼就到了终点。猴子他们刹住车,一个个喘着气,脸上却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汗津津的红光。
“大人!成了!真成了!”猴子松开木杠,激动地跑回来,手舞足蹈,“您没去推不知道,比在平地上推空车还省劲儿!就是……就是这木头轨道有点不平,车子老往一边歪,得时不时用劲扳一下。”
秦战没说话,快步走到终点,仔细检查车轮与轨道的接触面。铁皮轮缘上已经磨出了一道明显的亮痕,木轨表面也有新鲜的磨损。车子停下时,确实有些偏向轨道一侧,说明铺设的平整度还有问题。
“载重,还能再加吗?”秦战问黑伯。
黑伯蹲在车边,用手指敲了敲因为承重而微微弯曲的车板,又看了看车轮与车轴连接处。“车板得再加固,用料要更厚实。轮轴这里……怕是要用铁箍再加强。不过……”他抬头,看向那八个只是有些气喘、远未到力竭的推车汉子,“再加个五六百斤,应该还能推得动。要是用马来拉……”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用马拉这怪车过于奢侈。
秦战心里飞快计算着。就算一次拉两千斤,从工坊区到渭水码头十几里路,如果轨道铺成,用马或者更多人轮换牵引,一天跑上五六个来回……运力至少是现在牛车运输的五倍以上!而且不受天气影响!
这诱惑太大了。
“好!”他一拍大腿,下了决心,“猴子,带人把轨道再仔细检查一遍,不平的地方,垫!松的地方,夯结实!黑伯,你立刻着手,按这个思路,设计真正能用于长途运输的重型轨道车!车板要能拆卸,方便装卸货物!轮轴必须加强!还有,轨道铺设的章程、弯道的弧度计算、坡度的限制……全部要形成条文!”
他眼中那簇因为煤矿事故而一度黯淡的火苗,此刻又熊熊燃烧起来,甚至比以往更炽烈。这是突破瓶颈的希望!
“大人……”百里秀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现场,站在稍远处,一直静静观察着。她走近几步,低声提醒,“此事工程浩大,若要铺到码头,所经之地,涉及民田、道路、甚至村落……”
“我知道。”秦战打断她,目光依旧盯着那辆怪车,“所以不能蛮干。秀先生,你立刻着手,沿着规划的路线,详细勘察。能避开村庄民田最好,避不开的,统计清楚,该补偿补偿,该置换置换。所有章程,必须公开,账目清晰。还有,优先使用因为水力不足而暂时闲置的工匠和民夫,工钱给足。对外……就说这是‘重物拖运试验’,是为了完成军令状,不得已而为之的‘临时措施’。”
他强调“临时”二字。有些事,得先做起来,做出成效,才能有说话的底气。
百里秀轻轻颔首,指尖玉珏相碰,发出清冷的脆响,表示她已记下。
试验成功的兴奋,像一颗石子投入池塘,涟漪在栎阳的工匠和部分小吏中荡开。虽然大多数人依旧对这“木头上跑怪车”的把戏将信将疑,但亲眼所见那巨大的载重和相对省力的运输方式,还是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私下里,关于“秦大人又要搞新花样”的议论,悄然流传。
秦战没时间在意这些议论。他一头扎进了轨道车的改进和全线勘察的筹备中,几乎吃住都在工坊区。煤矿那边,经过严厉整顿,伤亡事故没有再发生,但生产速度明显放缓,黑伯几乎住在了矿上,安全规程苛刻到令人发指,却也暂时压住了可能的风险。弩机流水线在经历最初的混乱和抵触后,渐渐磨合,效率开始以缓慢但确实可见的速度提升。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虽然每一步都迈得艰难,带着血汗和争议。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月黑风高。深秋的寒气渗入骨髓,守夜的更夫裹紧破棉袄,缩着脖子,敲着梆子,在寂静的街道上走过,拖长的调子带着睡意:“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工坊区外围,靠近试验轨道起点附近的一座临时物料棚里,值夜的两个老工匠围着一个小泥炉,就着一点微弱的炭火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着家常。棚子外,风声呼啸。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刮过物体的“窸窣”声,从棚子后方,靠近轨道堆放备用木料的地方传来。
“什么声音?”一个耳朵稍灵的老工匠侧耳听了听。
“野猫吧,或者是老鼠,这地方木头多。”另一个嘟囔道,往炉边凑了凑,“这鬼天气,真冷。”
“我去瞅一眼,别把咱们明天要用的好料子啃了。”先说话的老工匠还是不太放心,端起一盏小油灯,起身掀开厚厚的草帘门,探头往外看。
棚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工坊区少数几处彻夜不熄的炉火,在天际投下微弱的红光。风卷着沙土打在脸上,生疼。他眯着眼,举高油灯,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棚子后方一小片区域。
似乎没什么异常。堆放整齐的硬木方子,盖着防雨的草席。轨道在黑暗中延伸出去,像两条僵死的巨虫。
老工匠摇摇头,觉得自己多心了,正准备缩回棚里——
“哗啦!”
一声清晰的、液体泼洒的声音,从轨道方向传来!紧接着,一股刺鼻的、带着松脂和某种油脂混合的怪异气味,顺风飘了过来!
“谁?!”老工匠心头一紧,厉声喝道,同时举着油灯朝声音来处快步走去。
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轨道中间段,隐约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手里似乎还拎着个陶罐!人影听到喝问,明显慌乱起来,其中一个猛地将手中陶罐朝轨道上砸去!
“啪嚓!”陶罐碎裂,里面的液体——黑乎乎的,在油灯光下泛着粘腻的光——泼洒在木轨和旁边的枕木上,气味更加浓烈刺鼻!
是油!很可能是桐油混合了别的易燃物!
“来人啊!有贼!放火的!”老工匠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嘶喊起来,手里的油灯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
那两个人影见行迹败露,转身就跑,动作迅捷,显然不是普通毛贼。
棚里另一个老工匠也冲了出来,见状也大喊起来。寂静的夜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撕破。
几乎是同时,一道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从附近一堆木料后无声无息地滑出,以惊人的速度掠向那两个逃跑的人影!是荆云!他早就奉命在工坊区和轨道附近布置了暗哨,今夜正好轮到他亲自值守。
逃跑的两人显然没料到暗中还有人,而且速度如此之快!其中一个稍慢,被荆云如鹰隼般扑到近前,寒光一闪,一记手刀狠狠砍在后颈,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软软栽倒。另一个亡魂大冒,拼命朝远处黑暗的荒野狂奔。
荆云没有去追那个逃跑的,而是迅速蹲下,检查被击倒的那人。又伸手摸了摸被泼了油的木轨,指尖沾上粘稠的液体,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蹙。除了桐油,还有一股……硫磺和硝石的味道?虽然很淡。
这时,被惊动的巡逻队和附近工坊值夜的人,举着火把,提着棍棒刀剑,呼啦啦围了过来。火光将这片区域照亮,地上碎裂的陶罐、泼洒的黑油、昏厥的破坏者,还有面色冷峻如铁的荆云,构成一幅充满紧张气息的画面。
秦战闻讯匆匆赶来时,头发还有些凌乱,外袍只是胡乱披着,显然是刚从榻上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大人,抓住一个,跑了一个。”荆云言简意赅,踢了踢地上昏迷的人,“身上没标识,但手掌虎口、食指有厚茧,是常年用兵器的手。油里有硝磺,是想烧轨道。”
秦战蹲下身,亲自检查那昏迷的破坏者。很普通的面容,三十岁上下,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丢人堆里找不出来那种。他掰开对方的手掌,果然,虎口和食指内侧的茧子又厚又硬,绝不是农夫或者工匠该有的。
“军中的人。”荆云在旁边补充了三个字,语气肯定。
秦战的心沉了下去。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也不是六国间谍(手法太糙,目的太明确),而是“军中的人”。谁派来的?将作监那些不甘心的旧势力?还是……朝中其他看他不顺眼、或者单纯想给他使绊子、延误军机的势力?
“泼油放火……”秦战站起身,看着那被油污浸染的木轨,在火光下反射着令人不安的幽光,“是想彻底毁了这轨道,还是只想制造混乱,拖延时间?”
“都有可能。”百里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也赶到了,衣衫整齐,但眼神凝重,“若是彻底毁了,重建耗时耗力。若是制造事端,惊动冯御史,甚至传入咸阳,大人您这‘临时措施’,恐怕就要被冠上‘管理不善’、‘徒生事端’的罪名。”
秦战沉默了。夜风很冷,吹得火把呼呼作响,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空气中,桐油和硝磺的刺鼻气味、木材本身的味道、还有众人身上带来的汗味和寒气,混杂在一起。
他看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破坏者,又看了看周围举着火把、面带惊疑和愤怒的工匠、巡逻兵卒。这些人的眼神里,有对破坏行为的愤慨,也有对这接二连三“意外”和“破坏”的隐隐不安。人心,经不起一再的折腾。
“把这人带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让最好的大夫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秦战对猴子吩咐,声音冷硬,“荆云,你亲自审。我要知道,是谁的手,伸到我栎阳的地盘上来了。”
“是。”荆云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猴子,立刻带人,清理油污,检查轨道受损情况。泼了油的地方,用沙土覆盖,仔细擦洗,绝不能留下隐患!今晚加双岗,工坊区、轨道沿线、还有码头方向,都给我看紧了!”秦战继续下令。
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秦战和百里秀走到一边相对安静的地方。
“冯御史那边……”百里秀低声道,“此事瞒不住。是否要主动……”
“瞒不住,就不瞒。”秦战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肺部一阵冰凉,“天亮之后,我亲自去跟他说。轨道试验遭不明身份者破坏,已擒获一人,正在追查同伙及主使。目的是为了破坏北境军械运输,其心可诛!请他这位监察御史,主持公道,并上达天听。”
他把“破坏军械运输”的帽子先扣上。不管幕后是谁,这个罪名都足够重。
百里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大人是想……反将一军?将此事定性为‘破坏军国大事’,而轨道试验,则是为了保障军国大事不得已而为之?”
“对。”秦战目光望向咸阳方向,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想用阴招拖慢我的脚步,我就把事情闹大,看看最后是谁下不来台。冯劫不是要‘观摩’吗?这就让他好好‘观摩’一下,栎阳这边,想安安生生造点东西运点东西,有多少牛鬼蛇神在盯着!”
他语气里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甚。
“另外,”他转向百里秀,“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得再灵一些。荆云的人手可能不够。你看看,从学堂里那些机灵、背景干净的年轻人里,挑一些出来,加以训练。不一定要他们去拼杀,但要能发现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工坊、矿场、码头,甚至往来客商,都要有我们信得过的人看着。”
“明白。”百里秀应下,指尖玉珏轻轻一碰,在这肃杀的夜晚,声音格外清晰冷冽。
远处,清理油污的工匠们发出压抑的呼喝声和铲土声。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秦战站在寒风中,许久没有动。他知道,从今晚起,较量进入了新的层面。不再仅仅是理念之争、技术之争,而是更加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破坏与反破坏。
木轨上的“怪车”能跑起来,固然是突破。但要想让它真正畅通无阻地跑下去,需要扫清的障碍,恐怕比铺设轨道本身,要多得多,也险得多。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稀疏,一片晦暗。不知道蒙恬将军此刻,是否也在望着同样的天空,等待着来自后方的“钢铁洪流”。
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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