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海,卑尔根港外临时检修锚地。
夜幕如倾倒的墨汁,迅速染黑了整个海天。细雨夹杂着冰粒,被呼啸的北风抽打在“海洋探险者”号锈迹斑斑的船舷和甲板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海面涌浪增大,货轮随着长浪沉重地起伏,锚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沈钧儒站在驾驶台昏暗的灯光下,视线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舷窗,紧盯着外面无边的黑暗。船上的“主机故障”戏码已经上演——轮机舱方向故意释放出一些蒸汽,几名伪装成船员的行动组成员拿着工具在那里敲敲打打,灯光刻意调暗,营造出紧张抢修的氛围。挪威方面在接到“紧急申请”并收到一笔不菲的“特别通融费”后,勉强同意货轮移至此地,但要求“检修期间必须保持AIS(自动识别系统)开启,并随时报告进度”。
“主任,气象预报,后半夜风力可能增强到七级,海况会更差。而且,卫星云图显示,一片浓雾正从格陵兰方向飘来,预计凌晨两点左右覆盖这片海域。”老周穿着臃肿的防寒服,凑过来低声汇报,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扯碎。
“雾……”沈钧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坏天气是掩护,也是风险。“通知‘北极光’行动组,按预定时间准备。雾起之时,就是行动之刻。”
“北极光”行动的核心,是利用救生艇进行秘密转移。计划是:在浓雾最密、能见度最低的时刻,放下左舷后方那艘平时较少使用、但保养状态尚可的木质机动救生艇。艇上装载着提前打包好的第48号箱核心物品(图纸胶片已转移到特制防水筒,可疑机械部件和陶罐被装入加固的密封铅箱)、以及另外两箱最重要的精密机床图纸。由四名最精锐的行动组成员操作小艇,凭借事先输入便携式无线电导航仪(一种战后初期尚不普及的先进设备,得自“拾珍”)的坐标,在雾中悄然驶向十五海里外一处偏僻的峡湾入口。在那里,来自瑞士联络点安排的、伪装成挪威本土渔船的接应船“海鸥”号会等候。
关键在于时间和隐蔽。必须赶在挪威海岸警卫队可能的例行雷达扫描间隙,必须依靠浓雾遮蔽肉眼和普通光学观测,还必须祈祷海况不要恶劣到让小艇倾覆。
时间在风雨和焦虑中一分一秒流逝。凌晨一点四十五分,预报中的浓雾如期而至,如同灰色的巨大幔帐,从西北方缓缓笼罩过来,迅速吞噬了远处的灯塔光芒和海平面,将“海洋探险者”号包裹在一片湿冷、死寂的朦胧之中。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十米。
“行动!”沈钧儒果断下令。
甲板上,预先演练过无数次的人员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救生艇的固定索被小心解开,吊艇架在电动绞盘的轻微嗡鸣中缓缓将小艇放下水面。四名全身黑衣、脸上涂着黑色油彩的行动队员携带着武器和装备,顺着绳网敏捷地滑入摇晃的小艇。那几个特殊的箱子被用加厚的防水帆布包裹,再用绳索牢牢固定在艇身中央。
小艇的旧马达被小心启动,发出低沉而稳定的突突声,在风声和浪涛声中并不明显。驾驶员看了一眼手中闪烁着微弱绿光的导航仪屏幕,又抬头望向浓雾中完全不可辨的方向,眼神坚定。他朝着驾驶台方向,举起手臂用力挥动了两下——告别与保证的信号。
沈钧儒站在船舷边,目送着小艇的轮廓迅速被浓雾吞没,直至完全消失,只有那微弱的马达声在雾中渐行渐远,最终也被风声浪声掩盖。他心中默默计算着航程和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小艇将在两小时左右抵达预定地点。而“海鸥”号接应船会在那里等待至凌晨五点,如果超时未到,将按计划撤离。
接下来,就是等待。以及,应对可能的盘查。
果然,在小艇离开约半小时后,一艘挪威海岸警卫队的快艇刺破浓雾,靠近了“海洋探险者”号。探照灯的光柱在货轮上下扫射。
“这里是挪威海岸警卫队。请报告你船维修进度,以及为何AIS信号曾有短暂异常波动?”扩音器里传来带着北欧口音的英语问询,语气不算严厉,但透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船长(己方人员)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应,解释说是检修电路时临时关闭了部分非必要设备导致。海岸警卫队人员登上货轮,进行了一次相对快速但细致的检查,重点查看了轮机舱和几个主要货舱口。他们似乎对“废五金”的木箱兴趣不大,更多的是在观察船员状态和船上是否有异常活动迹象。
沈钧儒以“船东商务代表”的身份出面周旋,递上准备好的雪茄和小额现金“慰问”,表示对造成麻烦的歉意。检查持续了约四十分钟,没有发现明显破绽,加之天气恶劣,警卫队快艇最终离开,但警告货轮“检修完毕后须立即报告,接受出港检查”。
虚惊一场,但压力并未解除。沈钧儒知道,真正的风险,在那艘消失在北大西洋浓雾与寒夜中的小小救生艇上。他只能等待,并祈祷。
喀喇昆仑南麓,“犄角-3”支撑点。
印军“雪豹”据点内的压抑气氛,经过两天的发酵,终于以一种看似“正常”的军事活动释放出来。清晨,天色未明,一阵阵柴油引擎的轰鸣声就从据点后方传来。通过隐蔽观察哨的高倍望远镜和新型的远程监听设备(部分技术来自对苏制设备的缴获和研究),赵铁柱很快得到了报告。
“敌人出动了一个排左右的兵力,约三十五人,配备两辆美制m3A1侦察车(可能是租借法案遗产),车载重机枪,还有至少两门81毫米迫击炮。他们沿着我们正面防线东侧约一点五公里处,那条干涸的古河道,进行‘例行巡逻与战术演练’。队形展开,有步兵前出侦察,车辆和炮兵在后方建立临时阵地。”侦察连长语速很快,“看架势,不像是要直接攻击我们主阵地,更像是在……试探和火力侦察,可能想摸清我们前沿支撑点的具体位置和火力配系。”
赵铁柱立刻赶到前沿观察所。望远镜里,可以看到印军士兵土黄色的身影在灰白色的河床与砾石滩上移动,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和僵硬。m3A1侦察车上的勃朗宁机枪枪口指向不明,更像是一种威慑姿态。这是一个典型的“错层”试探——表面是常规巡逻演练,实质是针对“镜痕”行动后,中方可能加强的前沿部署进行武力侦察和心理施压。
“命令,”赵铁柱放下望远镜,声音冷静,“第一,所有前沿支撑点,包括‘犄角-3’,进入最高隐蔽状态,人员不得暴露,射击孔关闭伪装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火,也不得使用任何主动观测设备(如潜望镜频繁移动)。”
“第二,命令迫击炮连,计算古河道几个关键节点坐标,预备一个基数的炮弹,但炮口不准指向目标区,装填手待命。”
“第三,通知侧翼的‘雪鹰’狙击小组,前出至二号潜伏位,只观察,记录敌人军官、通讯兵、炮手位置,绝对不许开枪。”
“第四,启用‘回声’系统。”
“回声”系统,是“昆仑团”结合现有通讯器材捣鼓出来的一套简易心理战和欺骗手段。它包括在特定方向架设大功率扬声器,播放预先录制的、各种军事行动的嘈杂声音(车辆、人声、电台通讯模拟音),以及用多部电台在不同频率上发送真假难辨的简短密语通讯,制造无线电繁忙的假象。
很快,在印军巡逻队侧翼的山谷中,隐约传来了坦克(实际是拖拉机引擎录音)开进的轰鸣、密集的脚步声和短促有力的中文口令声(录音)。同时,监听设备显示,中方防区的无线电信号活动似乎“突然”活跃起来,大量加密短波信号穿梭,尽管内容无法破译,但其密度和规律性本身就传递着信息。
正在古河道里小心翼翼推进的印军巡逻队立刻出现了迟疑。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山谷方向,队形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带队军官显然也听到了声音,立刻命令队伍暂停,派出一个尖兵班向声音方向警戒,同时用电台急促地向后方报告情况。
他们摸不清,那声音是真实的部队调动,还是中国人的诡计?如果是真的,有多少人?什么装备?意图是什么?如果是假的,中国人想诱导他们做出什么错误判断?
辛格少校在据点里接到报告,眉头拧成了疙瘩。前方的巡逻演练是他下令的,意在展示存在,试探反应,并多少挽回一点“镜痕”事件后的颓势。但现在,中国人用一套虚实难辨的“回声”,轻易地打乱了他的步骤,反而让他派出的队伍陷入了疑神疑鬼、进退维谷的境地。
“命令巡逻队,保持警惕,按原计划完成演练路线,但不要深入山谷,不要主动开火!加强侧翼警戒!炮兵,做好准备,但没有明确命令,不准射击!”辛格少校咬着牙下令。他不想示弱,但更不敢冒险。那种对未知手段的深深忌惮,再次攫住了他。
于是,在喀喇昆仑清冷的晨光下,出现了一幅略显滑稽又充满张力的画面:一支全副武装的印军巡逻队,在空旷的河滩上如临大敌、步步为营,而他们的对手,除了山谷中回荡的“幽灵之声”和空中无形的电波,不见一兵一卒。真正的“错层”防御,不仅在工事里,更在心理和信息的层面上展开。赵铁柱用最小的代价,就将对方的试探性进攻,化解成了一场充满疑虑的武装游行。
纽约,联合国法律委员会。
针对苏联草案第七、九条的僵局,郑怀舟采取了“搁置争议,聚焦技术”的策略,提议首先讨论“大陆架划界的科学与历史证据标准”。这个提议获得了许多中小沿海国家的支持,他们更关心具体规则如何影响自身权益,而非大国间的程序权斗。苏联代表斯米尔诺夫在权衡后,也勉强同意了这一议程,显然他也想看看中国人在技术层面有多少“干货”。
会议室内,烟雾稍散,气氛转为一种更为专业、但也暗藏机锋的讨论。
郑怀舟团队准备充分。他们不仅带来了详实的地质地理报告,更提出了一套逻辑清晰、可操作性强的“证据分级与采信标准”草案。草案将证据分为“核心决定性证据”(如连续的地震波剖面、系统的岩芯取样、明确的历史管辖与排他性管理文献)、“重要辅助证据”(如经济依赖调查、考古发现、民间长期活动记录)和“一般参考性证据”(如单方面历史地图、孤立的口述史等),并建议对不同层级的证据赋予不同的证明力权重。
“……例如,”郑怀舟举例说明,“在证明大陆架自然延伸时,一条跨越主张区域、清晰显示海底沉积层与陆地构造连续性的高质量多道地震剖面,其证明力应远高于一张标注模糊、未经精确测量的古代海图。在证明历史性权利时,系统性的官方税收记录、渔业管理规章、海难救助档案,其价值应高于零散的民间传说。”
这套标准,明显有利于拥有系统科学调查能力和较完备历史档案的国家(如共和国自身),而对那些科学能力薄弱或历史记载散乱的国家(许多是新独立或发展中国家)提出了更高要求。但郑怀舟巧妙地将“技术援助”与标准捆绑提出:“鉴于各国科技与历史研究水平不均,我们建议,在公约中明确,有能力的国家应向缺乏能力的国家提供必要的科学调查与历史文献整理的技术援助,相关费用可考虑由联合国设立特别基金或通过双边渠道解决。”
这一提议,立刻赢得了不少发展中国家代表的赞同目光。它既抬高了“证据门槛”,又将共和国置于“有能力且愿意提供帮助”的正面位置,符合其争取发展中国家的外交战略。
苏联代表起初试图质疑这套标准的“主观性”和“可能被滥用”,但郑怀舟团队引用大量国际地质学和海洋法的已有学术共识进行驳斥,显得有理有据。当斯米尔诺夫试图拉拢一些科学能力较强的西方国家(如英国、法国)共同质疑时,却发现这些国家对于制定一个相对清晰的科学标准本身并无太大抵触,甚至乐见其成——清晰的规则同样有助于他们维护自身复杂的海外领地和专属经济区主张。西方国家与苏联在遏制中国问题上有共同利益,但在具体的海洋法规则细节上,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谈判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复杂的“错层”:表面是纯粹的技术标准之争,底层是大国间影响力的角逐和对发展中国家人心的争夺。共和国凭借精心的准备和恰当的策略,暂时在这个层面占据了某种主动。但郑怀舟清楚,苏联和美国绝不会轻易让中国主导规则制定。下一轮的较量,可能会发生在“技术援助”的具体实施方式、基金的管理权、或者证据的“国际核实”程序等更具体的环节上。每一层看似技术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新的博弈战场。
南京,庭院。
关于“北极光”行动已启动、南线“回声”系统成功干扰印军试探、以及联合国技术标准讨论初步占据主动的三份简报,几乎在相近的时间送达。
雨后的庭院空气清新,草木葱翠。穿着深色便服的身影在池塘边缓缓踱步,手中拿着简报的摘要,目光沉静。
东欧一线,已行至最危险的环节,如同小艇夜渡怒海,成败系于一线。能做的布置都已做出,现在更多是依靠前方人员的勇气、智慧和一点点运气。此条线风险最高,但若成功,收获也最直接——不仅是技术资料,更是突破封锁的宝贵经验和隐秘通道。
南线一线,应对得当,将敌人的试探化解于无形,甚至反将一军,使其陷入疑惑与被动。这种“非对称”和心理层面的压制,成本低,效果佳,符合当前战略。需提醒王奎和赵铁柱,此种手段可一可再,但需注意变化,防止对方摸清规律或恼羞成怒下采取更激烈的报复。重点仍是控制节奏,保持压力但避免热点升温。
联合国一线,策略调整及时,从僵持的程序斗争转向更具建设性的技术标准讨论,并巧妙捆绑“技术援助”,争取了中间地带。这是外交智慧的体现。但需警惕,对手可能会在下一阶段,利用“援助”的具体条款、基金控制权或“国际核实”机制等议题,重新设置障碍,争夺主导权。需指示郑怀舟团队,提前研究预案,并加强与那些同样关心自身权益的发展中国家的具体磋商,争取形成更稳固的意见同盟。
三条线,三种不同的“潮痕”——东欧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之痕,南线是精妙化解的防御之痕,联合国是主动塑造的规则之痕。而隐藏在这些“潮痕”之下的,是各方利益与意志碰撞形成的“暗礁”。
他回到书房,开始批阅。笔迹沉稳:
“东欧:密切保持单向联系(如收到安全信号),国内接应力量全面戒备。无论成败,需有周全之善后与应对预案。
南线:肯定当前处置。可考虑‘回声’系统变种应用(如结合少量实兵机动示形),加深其疑虑。严控火力,防范其小股精锐渗透报复。
联合国:原则赞同技术标准路线。对‘援助’与‘基金’等后续议题,需预作研究,底线为平等参与、共同管理、不得附加政治条件。继续扩大发展中国家统一战线。
总览:各线均处关键节点,需坚定、沉着、精细。把握‘潮痕’,警惕‘暗礁’,于变局中巩固已有之势,徐图进取。”
批示送出,他再次望向庭院。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润的叶片和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大自然中,潮痕终会消退,暗礁却长久存在。国际博弈亦然,一时的策略得失或许如潮痕般易变,但国力的积累、战略的定力、以及塑造环境的能力,才是决定谁能最终驶过暗礁、抵达深水的根本。而共和国,正在这风高浪急的历史海域中,学习着驾驭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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