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寺山脚，茶寮。
竹帘半卷，山风挟着暮春的凉意漫入室内。
陆皓凝头戴轻纱帷帽，素手纤纤，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青瓷茶盏的边沿。
茶汤澄碧，映出她眼底森意盎然的冷光。
目光却似生了根，牢牢锁在山道上那辆缓缓移动的朱轮华盖马车上。
今日是初七，柳平芜照例来碧云寺上香祈福。
“小姐，都安排妥当了。”青竹凑近低语，气息微促，“那车轴已经动了手脚，保准下山时出问题。”
陆皓凝眸光微敛，并未转头，只自袖中滑出一个小小的天青釉瓷瓶。
瓶身冰凉，触手生寒。
“把这个洒在车辕上。”
青竹接过瓷瓶，疑惑道：”这是…”
“马儿最讨厌的苦艾粉。”陆皓凝唇角噙着凉薄的笑意，“待会儿车轴断裂时，马儿受惊跑起来才有趣。”
青竹会意，身影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茶寮外的喧杂人声里。
陆皓凝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饮着微涩的茶汤，视线却掠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寺门前那株虬枝盘结的古柏。
树梢高处，不知谁系的一条褪色红绸，在料峭山风里寂寥地飘摇。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那红绸上写下最虔诚的心愿，求家族和睦，父母安康。
如今想来，竟是荒唐。
约莫半个时辰后，沉重的寺门吱呀一声洞开。
柳平芜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步而出，满头珠翠，环佩叮当，满面春风。
她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由下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登上了那辆华贵的马车。
“夫人今日求了什么签？”贴身嬷嬷谄笑着问。
柳平芜得意地抚了抚鬓边镶着硕大珍珠的布摇，声音扬高，仿佛特意说给周遭所有人听。
“上上签！大师说了，我们芸儿这婚事是天作之合，将来必定凤栖梧桐，有大造化！”
“那些眼皮子浅，没福分的，哼，也只有干看着眼红的份儿！”
马车辘辘，沿着蜿蜒山道下行，渐渐消失在葱郁林木之后。
陆皓凝立于茶寮轩窗之后，眼波沉静，心中默数。
一、二、三…
“咔嚓——！”
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猛地撕裂山间的宁静，自陡峭转弯处炸开，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紧接着便是马匹凄厉的嘶鸣，与车轮迸裂的轰然巨响。
碎木飞溅，尘土扬天。
“啊——！”
柳平芜撕心裂肺的尖叫直冲云霄。
马车猛地向一侧倾斜，半边车轮竟脱轴飞出，带着骇人的势头滚落深不见底的山涧，传来阵阵令人心悸的回响。
车辕上残留的苦艾粉气味，此刻被风一吹，直钻入马鼻，成了最烈的催命符。
受惊的马匹非但未停，反而如同被无形鞭笞灼烫，双目赤红，四蹄疯狂翻飞，拖着吱呀作响的车厢，朝着山下疯狂冲去！
“救命！快拉住马！拉住它啊！”
嬷嬷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追赶，嘶声力竭，声音劈裂在风里。
车夫死命拽紧缰绳，臂上青筋暴起，却被那疯马带来的巨大惯性狠狠甩脱，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出，重重砸在路边嶙峋的山石上。
失控的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剧烈颠簸，柳平芜半个身子被甩出车窗，吓得肝胆俱裂。
珠钗散落，发髻凌乱，几缕头发粘在被冷汗浸湿的脸上。
往日精心保养的面容，此刻血色尽褪，唯余极度的惊恐扭曲了眉眼唇鼻。
“夫人！抓紧车辕！抓紧啊！”
丫鬟们哭喊着尖叫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如脱缰野兽，直直冲向一处陡峭的斜坡边缘。
千钧一发之际，道旁林中骤然冲出几个樵夫打扮的精壮汉子，肤色黝黑，身手却极为矫健。
他们齐声呼喝着，竟以血肉之躯猛地扑上，死死拖住了惊马的辔头，勒紧了缰绳，用全身重量向下坠去。
“吁——吁——！”
粗犷的喝止声与马匹的悲鸣混杂在一起。
马车在陡坡边缘险之又险地顿住，车身兀自摇晃不休。
车轮碾起的碎石簌簌滚落深谷，良久才传来细微的回音。
柳平芜早已瘫软在车厢内，面如金纸，四肢冰冷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只剩下胸腔里一颗心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喉咙。
“夫人没事吧？”为首的樵夫擦了把汗，关切地问道，一脸憨厚后怕的模样。
柳平芜被众人七手八脚搀扶下来，双脚落地时仍觉虚软，浑身颤抖不止。
春风吹过，她猛地打了个寒噤，这才惊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低头一看，华美的锦缎裙摆被断裂的车辕勾破长长一道口子，狼狈不堪。
手臂上亦擦出几道刺目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一番精心打扮的体面，此刻荡然无存。
“多、多谢几位壮士…”
她声音发颤，惊魂未定地打量着眼前几人。
“不知几位高姓大名，在何处谋生？我、我必有重谢！”
“夫人客气了，我们是山下村里的樵夫，正巧砍柴路过。”
为首的汉子憨厚地笑了笑，搓着粗糙的手掌。
“夫人受了惊吓，身上还有伤，这荒山野岭的，不如先到我们村里歇歇脚？找个郎中瞧瞧？”
柳平芜一听那等粗陋之地，慌忙摆手，脸上恢复了几分惯有的矜持与疏离。
“不必了！多谢好意！快！快想法子送我回府！”
她此刻只想立刻回到高床软枕的陆府，回到绝对安全的地方。
“哎呀！”
一个正在检查破损马车的樵夫突然指着车轴断裂处惊呼起来，声音充满了讶异。
“这车轴…这断口怎么看起来这么整齐？像是…像是被人提前锯过似的！”
柳平芜闻言一震，如同被冷水泼面，猛地扑到那断裂的车轴旁，也顾不得脏污，凝目细看。
果然！
那断裂之处，木茬虽因最后的大力拉扯而略显参差，但核心处一大片却是异样的光滑平整。
分明是利刃反复切割的痕迹，绝非经年磨损或意外撞击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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