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急，簌簌击面，冰冷如割。
梁蘅却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那一片空茫。
“阿蘅。”
一声轻唤自后传来，温软若春水解冻。
紧接着，头顶风雪骤歇，一方暖荫笼下。
熟悉清浅的玉兰香，糅着药草般熨帖的暖意，自身后临近。
梁蘅蓦然回神，缓缓转身。
崔置婉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身上只披了件月白锦缎斗篷。
银狐风毛衬得她玉颜愈显苍白，唇色浅淡，唯有一双明眸，在雪光映照下漾着水般柔净的光。
她踮足努力将伞举高，全然不顾自己肩头已落满莹白。
“阿蘅，风雪大了，我们回吧。”
她轻声道，未追问方才种种，只伸手为他拂去肩头发顶的积雪。
梁蘅心头那冰封的滞痛，倏然裂开一丝缝隙，涌出酸涩暖流。
他急忙接过她手中伞，高大身躯微侧，将大半伞面倾向她，又解下自己厚重的墨蓝大氅，将她纤细身子严实裹住。
触手所及，她身子轻颤，隔着厚裳亦能觉出那份单薄与凉意。
“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车里候着？”他语气带责，更多的却是疼惜，“手这样凉。”
他将她微冷的双手拢入自己掌心，小心焐着。
崔置婉任他动作，仰面望他紧蹙的眉宇与眼底未散的痛楚茫然，轻轻摇首。
“我不冷。”她柔声道，“只是见你独自立在雪中，我不放心。”
语气轻缓，带着独有的温软，轻易便驱散了些许盘桓他心头的沉郁寒意。
梁蘅心中一暖，愈发贪恋地握紧她柔软的指尖。
“瞧见宓儿了？”他低声问，音色复杂。
“嗯，瞧见了。”她轻轻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怜意，“二妹她…心里苦，言语重些，亦是常情。阿蘅不必过于自责。”
“不。”梁蘅声线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楚，“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她…”
“阿蘅，”崔置婉轻阻他话头，指尖在他掌心微微一点，“怨，是因为还在乎。”
“若真当你是陌路，又何须说这些话来伤你、更伤她自己？”
“二妹的性子，其实极似先皇后。瞧着冷清，骨子里却最是重情执拗。她今日所言虽厉，却也是积年伤痛的倾泻。”
她略顿，凝望他紧锁的眉峰须臾，目光悠远，似亦忆起前尘。
“世间情义，最难两全。”
“我少时寄居伯父家，堂姊妹众多，表面亲热，背地里却嫌我占着嫡女名分，碍了她们的路。”
“彼时我也曾刻意疏远待我最好的三堂姐，只因怕她因我受牵累，遭旁人排挤。”
“后来她才告诉我，我那自以为是的‘为她好’，才是令她最难过的事。”
崔置婉收回遥思，重新凝视梁蘅盈满痛楚的眼眸。
“二妹她…如今或许正是这般心境。”
“她不是不懂你的难处，她只是…太疼了。”
梁蘅猛然阖目，声音闷闷的，带着罕见的脆弱。
“婉儿，我是不是…很失败？”
“为兄，护不住幼妹；为子，辨不清真伪，辜负养恩；而今…连面对她的责问，都无言以对。”
“胡言。”崔置婉稍退些许，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他睁眼与自己对视。
她眸光坚定而温柔，如永不泯的烛焰。
“我的阿蘅，是这世上最好、最重情义的人。”
“你会因着一份可能的亏欠而疏远二妹多年，恰说明你心里在乎，怀有愧疚。你若真是凉薄之人，大可不必如此自苦。”
“你会因先皇后之事痛苦迷茫，是因你珍视曾经那份温暖，不愿信其虚妄。你若毫无感触，又何来今日的挣扎？”
“你会冒雪在此等候，试图对二妹解释，纵知会碰壁、会受伤，你还是来了。这难道不是兄长之心？”
她一字一句，清晰缓慢，每字句皆如暖流，注入他冰冷的心湖。
“阿蘅，你不是神只，无法预料所有，亦无法周全所有。你有你的不得已，你的苦衷。这并非失败，这只是人之常情。”
“真正失败之人，是那些从未感知温暖、也从未因此痛苦过的人。”
梁蘅怔怔望她，胸中翻涌的冰寒痛楚，似真被她一言一语，徐徐抚平。
“可是…我伤了宓儿的心。那些隔阂，那些年岁，终究回不去了。”
“那便从此刻始。”崔置婉声如春霖润物。
“过往的错失与隔阂，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可解。予她些时日，也予你自己些许光阴。只要心意是真，终有云开雾散之日。”
她轻轻放下捧着他面颊的手，转而握住他仍带寒意的大掌，将自身暖意点点渡去。
“阿蘅，来日方长。”
梁蘅缓缓抬臂，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中，紧紧拥住。
“婉儿，我唯余你了。”他将面庞埋入她颈窝，低声呢喃，音色沉闷，带着浓重鼻息。
崔置婉在他怀中轻颤，随即更用力地回拥。
“我会一直在的，阿蘅。”她柔声许诺。
“无论风雪多大，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同慢慢把走散的人，寻回来。”
略顿，感知他身躯些微放松，她方以稍轻快的语气道：
“至于此刻…风雪实在太大，你我也快成雪人了。我们该归家了。”
“我让厨房煨了你爱饮的姜枣茶，回去暖暖身子，可好？”
梁蘅在她颈窝轻颔，松开些许怀抱，任她牵着转身踏上归途。
雪仍纷落，击于伞面沙沙细响，身后皇陵轮廓在漫天琼玉中渐次模糊。
行出数步，梁蘅忽又驻足，再次回望那一片肃穆洁白。
崔置婉亦随之停下，静静立在他身侧，未加催促。
梁蘅凝望良久，忽松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在冰凉雪地中，朝着皇陵方向，郑重屈膝跪落。
雪花纷扬，落在他素白衣袍，落在他低垂的颈间。
他俯身，额际触及冰冷雪地，停留许久。
无香烛，无祭文，无繁缛仪节。
仅是一个迟来多年的儿子对母亲的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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