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李志远像往常一样准时踏入电力设计院大楼。玻璃门反射出他三十出头、略显拘谨的身影，一身深蓝色工装，手里拎着略显陈旧的公文包。他已经在这家单位工作了六年，从最初的见习工程师熬到了现在的副主任工程师，但总觉得与周围环境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李工早啊！”前台的张姐热情地招呼道，她总是对每个人笑脸相迎，但李志远知道，这笑容背后藏着对每个人的评估——谁值得热情，谁只需敷衍。
“早，张姐。”李志远点头回应，快步走向电梯。
设计院大楼共九层，他们电力设计部在七楼。刚出电梯，就听见办公室里传来的谈笑声。走进去，只见几位同事正围着技术部的王雅琴说话。王雅琴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言谈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场。
“哎呀，李工来了！”王雅琴眼尖，立刻转向他，“正好，上次你提的那个变电站优化方案，刘总工很感兴趣，想在周三的技术会上重点讨论一下。”
李志远心头一紧。那个方案他花了两个月心血，本打算一步步推进，没想到王雅琴已经直接呈给了总工。“王姐动作真快。”他勉强笑道。
“都是为了工作嘛。”王雅琴优雅地撩了下头发，“不过刘总工提了几个问题，我一会儿把邮件转发给你，你准备准备。”
周围同事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李志远知道，自己又被“帮助”了一次。
上午十点，项目组的周例会。组长赵振宇主持会议，他五十多岁，为人随和，但在单位里待了二十多年，深知各种明暗规则。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到新接的城南变电站改造项目分工时，赵振宇清了清嗓子：
“这个项目的电气一次部分，小李负责主设计，小王辅助。二次保护和自动化部分...”他顿了顿，“雅琴，这块你经验丰富，你牵头吧。”
王雅琴微笑着点头：“没问题，赵组放心。不过最近我手里项目多，可能需要小李多协助一下二次部分的前期工作。”
李志远心头一沉。这意味着他要同时承担一次部分的主设计和二次部分的辅助工作，而功劳的大头却归王雅琴。他瞥见赵振宇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明白组长也是不得已。
散会后，同组的张浩凑过来，压低声音：“又被安排了吧？老王就是这样，好处全拿，累活别人干。”
李志远苦笑：“能者多劳嘛。”
“什么能者多劳，是能抢者多拿。”张浩摇头，“我跟你讲，你小心点王雅琴。上次陈工跟她争项目主导权，结果年底考评被她搞得差点不合格，现在还在边缘部门混日子呢。”
“不至于吧？陈工那次不是自己失误吗？”
“失误？”张浩冷笑，“设计院谁不知道那是个坑，王雅琴早就知道业主那边要改方案，故意不说，等陈工按原方案做到一半，她才‘及时’指出问题。表面上救了场，实际上把责任全推给了陈工。”
李志远沉默了。他想起三个月前的一件事：当时他负责的一个小型配电项目遇到技术难题，王雅琴主动提供帮助，但最后汇报时，却把解决问题的思路说成是自己的“指点”。赵振宇私下提醒过他：“小李，有些‘帮助’是要付出代价的。”
下午，李志远正在埋头计算变电站的短路电流，手机震动了。是妻子的短信：“妈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情况稳定，但药不能停。这个月药费又涨了。”
他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最终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家庭的压力像无形的枷锁。母亲慢性病的药费、房贷、孩子即将上小学的择校费...每一笔都是沉重的负担。在设计院，他的技术水平有口皆碑，但晋升却总是慢人一步。去年评高工，明明条件足够，却莫名其妙被卡，最后被一个技术水平一般但“人脉广”的同事抢先。
“李工，忙着呢？”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头，是档案室的林晓梅，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平时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坐在档案室整理资料。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这是你要的去年城西变电站的竣工图纸，我整理出来了。”
“啊，谢谢林姐，我正需要这个。”李志远连忙起身接过，“您怎么亲自送来了，我该自己去取的。”
“顺路。”林晓梅微笑，“看你最近总是加班，注意身体。”
简短的对话后，林晓梅就离开了。李志远有些意外，平时他与林晓梅交流不多，只知道她在档案室工作了十多年，似乎与世无争。
几天后，城南变电站项目组第一次正式会议。除了设计院人员，还有业主单位的代表。会议刚开始，业主方的负责人就抛出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们考虑到未来发展，希望变电站的主变压器容量预留扩容空间，但原址面积有限，你们有什么方案？”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王雅琴翻着手里的资料，眉头微皱，显然没预料到这个突然的要求。赵振宇看向李志远：“小李，这个项目前期是你调研的，有什么想法？”
李志远深吸一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我研究过类似案例，可以采用紧凑型GIS组合电器，减少占地面积。同时，我们可以优化平面布置，采用双层架构...”他调出预先准备的几张示意图，“这样可以在不增加用地的情况下，预留30%的扩容空间。”
业主代表眼睛一亮：“这个思路不错！你们设计院果然专业。”
王雅琴突然插话：“小李这个想法确实有创意，不过我记得几年前我们做过一个类似项目，当时遇到了一些技术难题。”她转向业主代表，“为了保证项目质量，我建议我们还是采用更成熟的方案，虽然可能需要稍微扩大用地。”
李志远心中一沉。王雅琴这是在暗示他的方案不成熟。
“用地不可能扩大，”业主代表斩钉截铁，“周边都是建成区。如果你们觉得有困难...”
“没有困难，”赵振宇赶紧打圆场，“李工的方案很有价值，我们可以进一步深化。雅琴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们需要做更详细的技术论证。”
会议结束后，李志远回到座位，感到一阵疲惫。桌上放着一杯还温热的咖啡，旁边贴着便签：“提神，加油。——林晓梅”
他愣住了。档案室在二楼，林晓梅专门送咖啡上来？环顾四周，同事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注意这边。
接下来的两周，李志远全心投入到城南变电站项目中。他主动加班，反复论证方案的可行性，甚至私下联系了大学导师请教技术细节。然而，在第二次项目会议上，王雅琴带来了一份“更成熟”的方案，基本思路与李志远相似，但在细节上做了调整。
“这个方案我请教了刘总工，他认为更稳妥。”王雅琴微笑着说，特意强调了“刘总工”三个字。
李志远感到一阵无力。他明白，自己又被“借鉴”了。更让他不安的是，王雅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开始在各种场合暗示他“年轻气盛”、“需要沉淀”。
一天下班后，李志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在电梯口遇到了林晓梅。
“李工，又加班啊。”林晓梅语气平和。
“嗯，项目有点紧。”李志远勉强笑了笑。
电梯下行时，林晓梅突然说：“听说城南变电站项目很顺利，王工最近常跟刘总工汇报进展。”
李志远心头一紧，不知如何回应。
“刘总工和王工的丈夫是大学同学，关系很好。”林晓梅像是随口一提，“对了，刘总工很欣赏踏实肯干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人。”
电梯到了一楼，林晓梅点头告别，留下李志远站在原地，回味着她的话。
当晚，李志远失眠了。他反复思考林晓梅的话，突然意识到，这位看似边缘的档案室管理员，可能比他想象中更了解设计院的人事关系。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不露痕迹地提醒自己什么。
第二天，李志远找了个理由去档案室查资料。林晓梅正在整理旧图纸，见他来了，点点头：“需要找什么？”
“想看看十年前那些老变电站的设计方案，学习一下当时的思路。”李志远说。
林晓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老方案有老方案的智慧，尤其是当时资源有限，很多创新是被逼出来的。”她顿了顿，“就像人一样，有时候限制越多，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的潜力。”
交谈中，李志远得知林晓梅在设计院工作了十八年，曾经也是一线设计人员，后来因为家庭原因转到档案室。她轻描淡写地提起：“当年我和王雅琴同期进院，都在电力系统室。”
李志远恍然大悟。难怪林晓梅对王雅琴如此了解。
“林姐，您觉得在单位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林晓梅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看着他：“技术是基础，但懂得‘人’才能走远。这不是要你学那些虚与委蛇，而是要明白每个人的位置、关系和底线。”她压低声音，“有些女同事，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实际上影响力不小。王雅琴是一个，财务部的陈主任、人事科的孙姐...她们在关键时刻说一句话，可能比男领导们争论半天都管用。”
“那我该怎么办？”李志远几乎是脱口而出。
“做好你的工作，但要学会展示。不要让别人轻易拿走你的成果。”林晓梅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你需要一点策略。”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志远开始调整自己的方式。他依然认真工作，但在关键节点，会有意识地通过邮件向赵振宇和刘总工同步进展，同时抄送相关同事。在技术讨论中，他不再沉默，而是有条理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注意与各部门的关键人物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
一次，财务部的陈主任来询问项目预算细节，李志远不仅详细解释，还主动提供了几种优化成本的方案。陈主任颇为满意：“小李很细心啊，比那些只会要钱的设计人员强多了。”
王雅琴显然注意到了李志远的变化。在一次项目协调会上，她试图将一项棘手的工作推给李志远：“这部分计算很复杂，小李年轻，脑子活，应该能很快搞定。”
李志远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接受，而是说：“王姐经验丰富，这种复杂计算您更擅长。我可以协助处理基础数据，但整体把控还是需要您这样的资深工程师。”
这话既承认了王雅琴的地位，又巧妙地将主要责任留给了她。王雅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李越来越会说话了。”
城南变电站项目进入关键阶段，业主方突然要求提前半个月完成初步设计。整个项目组压力骤增。王雅琴作为二次部分负责人，却在这个节骨眼请了三天假，说是家里有急事。
赵振宇急得团团转：“这下麻烦了，二次部分的工作量还很大。”
李志远主动请缨：“赵组，我之前协助过王姐，对二次部分比较熟悉，可以先顶着。”
“你一次部分的工作已经很重了...”
“加班吧，没办法。”李志远苦笑。
那三天，李志远几乎住在办公室。让他意外的是，每当他加班到深夜，林晓梅总会“刚好”路过，有时带份夜宵，有时只是简单问候。第三天凌晨两点，当他终于完成关键部分的设计时，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罐温热的牛奶和一张便签：“黎明前最黑暗，坚持一下。——林”
第四天王雅琴回来上班，看到李志远已经完成的工作，表情复杂：“小李辛苦了，做得不错。”
“多亏了王姐前期的指导。”李志远平静地说。
项目最终按时完成，业主非常满意。总结会上，刘总工特别表扬了项目组的努力，提到李志远时，他说：“尤其是李志远同志，在关键时刻承担了额外工作，表现出很强的责任心和专业能力。”
王雅琴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附和道：“是啊，小李进步很快。”
会后，赵振宇私下找到李志远：“总工对你印象不错。年底的技术标兵评选，我打算推荐你。”
“谢谢赵组，但我资历还浅...”
“资历是一方面，能力是另一方面。”赵振宇拍拍他的肩，“你最近做得很好，既保持了专业，又学会了应对。记住，在设计院，技术是根本，但人际关系是土壤。没有好的土壤，再好的种子也长不好。”
李志远若有所悟。他想起林晓梅的话，忽然明白，那些看似边缘的人，可能正是最了解这个系统运作规则的人。她们不争不抢，却在默默观察，关键时刻的一句话、一个提醒，往往能改变局面。
一个月后，设计院举行年度技术交流会。李志远关于紧凑型变电站设计的报告获得了广泛好评。会后的茶歇上，几位平时接触不多的女同事主动过来与他交谈，包括财务部的陈主任和人事科的孙姐。她们言语间透露出对他工作的认可，甚至提到某些适合他的发展机会。
王雅琴远远看着，最终也走了过来：“小李，报告很精彩。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多合作。”
“还要向王姐多学习。”李志远真诚地说。他明白了，在这个复杂的职场生态中，对抗不如合作，但要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
那天晚上，李志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楼。在门口，他遇到了正在锁门的林晓梅。
“林姐，谢谢您。”他真诚地说。
林晓梅微笑：“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您做了很多。”李志远说。
林晓梅点点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设计院大楼：“记住，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他的位置和作用。有些力量看不见，但真实存在。不要轻视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安静的女同事。”
她转身离开，身影融入夜色。李志远站在原地，望着设计院大楼的灯光，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开始理解这个复杂而微妙的世界。技术图纸上的线路可以计算，但人与人之间的连线，却需要更深的智慧去把握。
在这个以男性为主的电力设计院里，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女同事们，正如电力系统中那些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保护装置，平时静默无声，关键时刻却能决定整个系统的运行安全。李志远深吸一口气，走向回家的路。前方的路还很长，但他已经找到了行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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