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栓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伤势沉重,仍需长期卧床静养。龙阿婆的药楼成了临时病房,红牡丹主动担起了照料之责,喂药换药,擦拭翻身,无微不至。
这个年轻的“反正”伪军,在剧痛与昏沉中,时常看到红牡丹温和却疲惫的脸,听到她低声哼唱的、不知名的小调,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近乎母性的关怀。
他干裂的嘴唇嚅动着想说谢谢,却往往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换来红牡丹一个鼓励的微笑。
另外四个一同逃来的“伪军”——李二狗、王顺子,还有两个叫刘满仓、孙福贵的,连同那五个被掳的民夫和四个身份存疑的“猎人”(后来查明,他们确实是附近另一支小规模、自发抗日的汉苗混合山民武装的成员,遭遇日军清剿被打散),则被王雷暂时集中安置在寨子边缘一座闲置的炭窑旁搭建的简易窝棚里。四周有苗寨寨丁和游击队战士混合看守,既为看管,也为保护。
苗寨头领的怒气并未完全平息。十几个外来者,尤其是几个“黄皮子”(伪军)进入寨子,还引来了鬼子追兵(虽已退去),这对寨子的安全是巨大威胁。他几次找王雷交涉,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
“王队长,当初说好是‘药盟’,是研药救人,互通有无。现在倒好,成了收容站,还是收容给鬼子扛过枪的!寨子里的老人都在议论,年轻人也心思浮动!你们汉人的仗,不能打到我们苗家的火塘边来!”头领的旱烟杆敲得面前的木墩咚咚响。
王雷深知理亏,只能耐心解释:“头领,这些人虽是伪军,但已反正,杀鬼子而逃,也算是弃暗投明。那个重伤的,是条汉子,为掩护同伴挨的枪子。
医者仁心,胡先生和龙阿婆不能见死不救。至于其他人,我们正在甄别、教育。他们熟悉鬼子情况,或许能为我们所用。
请头领再宽限些时日,我们一定严加管束,绝不让他们滋扰寨子。另外,鬼子小队退去,但未必死心,我们加强联防,也是在保护寨子安全。”
头领闷头抽烟,脸色稍缓,但并未松口:“人,是你们救的,就得管到底。但不能白吃白住,还得寨子担惊受怕!让他们干活!修寨墙、挖陷阱、砍柴、运水,什么脏活累活都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要是偷奸耍滑,或者有异心,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算是给出了一个折中的出路——用劳动换取暂时的容身,也是观察和考验。王雷立刻答应下来。
于是,李二狗、王顺子等九人(除四个山民武装成员稍受优待)被编入了“劳役队”,由两名游击队战士带领,在苗寨指定的区域,从事最繁重、最基础的体力劳动。起初,这些过惯了浑浑噩噩、欺压百姓日子的伪军士兵和担惊受怕的民夫,自然是怨声载道,偷懒耍滑不断。
带队的游击队员也不客气,该训斥训斥,该惩罚惩罚(如克扣部分饭食或增加劳动量),但同时也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侮辱打骂,饭食上尽量一视同仁(尽管都很粗糙)。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意外”之后。
那天,劳役队被派去后山溪谷上游清理一处塌方,疏通水道。正午时分,众人疲惫不堪,在溪边休息啃着干粮。
突然,上游传来轰隆巨响和孩子们的惊叫!原来,寨子里几个半大孩子瞒着大人,跑到上游一个水潭摸鱼,不料踩塌了松动的崖壁,碎石滚落,将一个名叫阿果的十二岁男孩砸倒,半条腿被埋在了乱石堆下,鲜血染红了溪水!
变故突生,所有人都愣住了。带队的游击队员连忙冲上去救人,但石块沉重,人手不足。李二狗、王顺子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都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啊!”游击队员急得大吼。
王顺子第一个反应过来,扔下干粮就冲了过去。李二狗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上前。众人合力,手刨肩扛,将压住阿果的石块一块块搬开。碎石尖锐,划破了他们的手,汗水混合着泥水,谁都顾不上。
男孩被救出来时,左小腿已经血肉模糊,骨折变形,疼得几乎晕厥。闻讯赶来的寨民和胡老扁、龙阿婆迅速接手救治。
而李二狗他们,则默默地退到一边,看着自己沾满泥血和汗水的手,看着周围寨民投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冷漠与敌视,而是混杂着感激、惊讶和一丝复杂情绪的目光,心里头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当晚,胡老扁特意让红牡丹给劳役队加了一碗有点油性的野菜汤。饭桌上,一向寡言的王顺子忽然低声对李二狗说:“狗子哥,那孩子……跟我弟弟差不多大。我弟弟……前年让鬼子抓去修炮楼,累死了。”
李二狗没说话,只是闷头喝着汤,汤很咸,不知道是不是混进了汗水。
这件事,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微澜。王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开始有意识地安排这些“反正”人员参与一些寨子的公共事务,比如加固那段被他们救孩子时踩得更松的崖壁,比如在寨子外围挖掘更多的防野兽陷阱(也可用于防卫)。
劳动中,游击队员们有意无意地跟他们聊起家乡,聊起鬼子暴行,聊起为什么抗日。没有高深的大道理,只有朴素的、基于自身经历的血泪控诉和对安宁生活的渴望。
与此同时,胡老扁在治疗赵大栓之余,也开始接触这些人。他给他们看伤、诊脉,开一些调理身体、祛除湿气的简单方子(用的多是就地取材的草药)。
他发现这些人长期营养不良,大多有胃病、风湿、寄生虫,精神也萎靡不振。医者的本能让他忽略对方的身份,专注于病症本身。
一次,李二狗在挖陷阱时扭伤了腰,疼得直不起身。胡老扁给他施针、推拿,又用艾草给他熏烤。疼痛缓解后,李二狗看着胡老扁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神情,忽然哽咽道:“胡……胡先生,我在保安团时,也给……给长官捶过腿,可他们……从没拿正眼瞧过我们……您……您为啥对我们这么好?”
胡老扁手下不停,平静道:“医者眼中,只有病人。你们也是爹生娘养,被迫穿上了那身皮,做了些违心事。如今既已回头,便当重新做人。这腰伤是旧疾,跟你以前扛枪负重、湿寒入体有关。以后注意些,慢慢调理能好。”
没有斥责,没有居高临下的教化,只有平实的诊断和淡淡的关怀。这番话,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戳人心窝。李二狗这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看惯了白眼和欺压的兵痞,第一次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赵大栓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已经能靠在床头慢慢说话了。王雷经常去看他,除了询问身体,也跟他聊那次山洞遇袭的更多细节,聊他们以前在伪军中的见闻,尤其是关于日军“防疫给水部”的零星信息。
赵大栓毕竟只是个底层士兵,知道的不多,但他提到,那个被打死的鬼子军曹,随身总带着一个厚厚的、密封的皮面笔记本,里面好像有很多地图和奇怪的符号。“他特别宝贝那本子,从不离身,死了之后,好像被伏击的人捡走了……”
笔记本!地图和符号!这可能是关键!
王雷心中大震,立刻将这个消息与胡老扁分享。两人都意识到,那支神秘武装,或许掌握着日军此次勘探目的的核心信息!
随着时间推移,劳役队的状态也在悄然改变。抱怨少了,干活卖力了,甚至开始主动向游击队员请教怎么把陷阱做得更隐蔽,向苗寨老人请教辨识山路和天气。那四个山民武装的成员,本就是被迫卷入的猎户和农民,很快与苗寨的猎手们打成了一片,交流起打猎和设伏的经验。
苗寨头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到这些“黄皮子”手上磨出的血泡,看到他们救孩子时的拼命,看到他们慢慢挺直的脊梁和对寨子老人偶尔流露出的尊敬。
虽然依旧警惕,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冷漠,终究是融化了些许。他甚至默许了让伤势渐愈的赵大栓搬到炭窑窝棚那边,和其他人一起居住(便于管理,也利于恢复),只是派了可靠的寨丁“协助”看守。
真正的“感化”,不是靠说教,而是靠共同的生活、劳动,靠危难时刻的本能选择,靠日复一日的、润物细无声的平等对待与人性关怀。这些曾经的伪军和民夫,在苗寨这个相对封闭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环境里,逐渐找回了作为“人”的尊严,也模糊地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活法——不再是被驱使的牲口,不再是被人戳脊梁骨的“二鬼子”,而是可以靠双手劳动、可以被平等对待、甚至可以保护他人的人。
当然,转变远非一蹴而就。猜疑、旧习气、对未来的迷茫,依然存在。但种子已经播下,并在特殊的土壤里开始萌芽。
这天傍晚,王雷召集李二狗、王顺子等九人(赵大栓也被搀扶参加),进行了一次正式的谈话。他没有站在高处,而是和大家一样,坐在炭窑旁的石头上。
“各位兄弟,这些日子,辛苦了。”王雷开门见山,“你们的表现,寨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胡先生常说,医者仁心,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抗日队伍,也一样。只要真心打鬼子,保护百姓,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期待又带着不安的脸:“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等局势稍微安定,我们可以想办法送你们回家,或者去后方安全的地方,做个安分百姓。第二,如果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块抗日,打鬼子,保护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乡亲。留下来,就是同志,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牺牲。你们可以慢慢想,想清楚了告诉我。”
没有强迫,只有选择。这是尊重,也是考验。
众人沉默着,炭火噼啪作响。李二狗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又看了看不远处苗寨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有救了他命的郎中,有给他治伤的姑娘,有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人的……“家”的感觉。王顺子则想起死去的弟弟,想起自己之前浑噩的日子。
良久,李二狗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王队长……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家里……估计早当我们死了,或者当汉奸除了名……就算回去,鬼子还在,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他深吸一口气,“我……我想留下来!打鬼子!赎罪!也……也想像个人一样活一回!”
“我也留下!”王顺子紧接着说。
“留下!”
“打鬼子!”
其他人也陆续表态,连那五个民夫,在经历了被抓、逃亡、被救、劳动之后,也对这支不一样的队伍产生了归属感和希望,纷纷表示愿意留下,哪怕只是帮着运物资、做后勤。
赵大栓靠在石壁上,虚弱但坚定地说:“王队长,我的命是胡先生和你们捡回来的。伤好了,我也要拿枪!我知道鬼子一些据点的情况,我……我能带路!”
看着这些重燃生命之火的眼睛,王雷心中感慨万千。他站起身,郑重地向他们敬了一个军礼:“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山河义旅’苗寨支队的战士!过去的一页翻过去,以后,咱们并肩打鬼子!”
“并肩打鬼子!”低沉的吼声在炭窑边响起,虽然不够整齐洪亮,却透着一股破土而出的力量。
感化的过程,艰难而漫长,但人性的光辉与集体的温暖,终究穿透了身份的壁垒与往日的阴霾。这些曾经的伪军,在苗山的怀抱和仁心的感召下,完成了灵魂的淬火与重生。他们将成为扎根敌后、抗击毒焰的又一份有生力量。
而窗外,苗山的夜色依旧深沉。远山之中,日军寻找“古老药方”和“特殊矿物”的阴影,并未散去。获得了新战士的王雷和胡老扁知道,更大的挑战与更深的秘密,正在那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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