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书院的灯火亮了一夜。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沈涵已经将木匣中的名册反复研读了数遍。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代号,每一个地点,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烛台上的蜡泪堆积如小山,最后一截蜡烛“噼啪”爆了个灯花,终于燃尽,青烟袅袅升起,在微亮的晨光中画出短暂的痕迹。
秦简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却强撑着整理抄录的要点。雷头领和甲字号轮流在外警戒,一夜未眠。
“大人,这册子上‘海路’、‘陆路’、‘关节’三部分,涉及人员过百,分布浙、闽、粤三省。”秦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若按图索骥,一一抓捕,动静太大,恐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大鱼闻风而潜。且其中不少人是被胁迫或利诱,未必死心塌地。”
沈涵合上册子,指尖按在太阳穴上,那里突突直跳。“不能全面抓捕。我们人手不够,时间也不够。朝廷的旨意和钦差未到,冯咏年被秘密关押,宁波官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此时大动干戈,若不能一击致命,反受其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灌入,带着草木和露水的清新气息,冲淡了一夜的疲惫和压抑。
“名册是利器,也是陷阱。”沈涵望着远山轮廓,“林鹤年将它藏匿而非销毁,固然是留后手,但也可能……是故意留给我们的诱饵。他想让我们把精力耗在清理这些‘枝蔓’上,为他、或者为他背后的‘主上’,争取时间。”
“大人的意思是,这名册未必全真?或有误导?”
“真伪需要甄别,但大概率是真的。林鹤年掌管东南网络多年,这份名册是他权力的根基,也是他保命的筹码,伪造的可能性不大。”沈涵转身,“但我们可以利用它,做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按兵不动,暗中监控。将名册中‘关节’、‘商贾’两部分涉及宁波及周边的人员,交由石指挥使和‘夜枭’,秘密监视其动向。尤其是那些与‘八闽商会’、海运码头、卫所仓廪往来密切者。他们若知冯咏年倒台、林鹤年失踪,必然惊慌,或逃,或联络上线,或销毁证据——一动,便露出马脚。”
“第二,重点突破。”沈涵走回桌边,翻开名册,指向“匠作”和“火药匠”那几行,“这几个人,尤其是那两个‘火药匠’,是关键。私铸军器已是大罪,若再私制火药……所图为何?必须找到他们。他们可能被集中安置在某处隐秘工坊,或许就在宁波附近,甚至……就在那‘蛇窟’岛上。”
秦简点头:“那海图已送蒋瓛将军,水师若能捣毁‘蛇窟’,擒获谢九,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些工匠。”
“但愿如此。”沈涵看向门外,“甲字号。”
甲字号无声无息地出现。
“朱四爷那边,有回信吗?”
“尚未。但‘夜枭’渠道昨夜已送出‘京畿’页抄录。按惯例,最快今晚会有回音。”甲字号顿了顿,“另,派往泉州监视开元寺东塔的人已出发,是‘戊’和‘己’,最擅长潜伏追踪。”
“好。”沈涵沉吟片刻,“冯咏年那边,审得如何?”
“‘夜枭’正在加紧审讯。冯咏年精神已近崩溃,陆续交代了一些与林鹤年、‘八闽商会’的往来细节,也承认了通过钱有禄处理军器原料、勾结海匪走私等事。但对‘王府’、‘缺指人’及更上层的指令,仍咬定不知详情,只说是通过密信和特使单线联系。”
“他在拖延,或者……他真的不知道核心。”沈涵并不意外,“‘蛟龙’网络层级分明,冯咏年虽是宁波枢纽,却未必能接触到最顶层。林鹤年知道得更多,可惜跑了。”
他看向渐亮的天色:“一夜未归,石指挥使那边,还有宁波府衙,恐怕已起了波澜。秦御史,你随我回镇海卫,主持局面,应对可能的质询和反弹。雷头领带几个人留下,保护现场,继续搜查书院有无其他密道或藏物。甲字号,你们‘夜枭’负责联络与机动,盯紧名册上的关键人物,尤其是那两名火药匠的线索。”
“是!”众人领命。
返回镇海卫的路上,晨雾未散,官道两旁的田野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朦胧中。马车颠簸,沈涵闭目养神,脑中却一刻未停。名册上的名字、海图上的“蛇窟”、泉州开元寺的东塔、缺指的特使、象牙腰牌、蛇剑令……各种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碰撞、组合,试图拼凑出“蛟龙”的全貌。
最让他心悸的,是那名册最后一页的“供奉”记录,和那个圆圈内有一横一点的亲王私记。是哪位王爷?有能力、有动机经营如此庞大的海外网络,甚至将触角伸进宫闱和兵部?
太祖朱元璋子嗣众多,藩王散布各地。如今在位的是永乐帝朱棣,其同母兄弟中,周王朱橚早年有“异动”嫌疑(已被皇帝切割敲打),宁王朱权曾拥重兵,后被迁至南昌。其他如代王、岷王等,或因罪被废,或安分守己。而朱棣自己的儿子们,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皆在京城,看似并无如此能耐。
除非……不是本朝亲王,而是前朝遗留的势力?或是某位王爷暗中经营数代,积蓄的力量?
思绪纷乱,难以定论。
马车驶入镇海卫辕门时,晨雾已散,秋阳初升。卫所内一切如常,兵士操练,号令声声。但沈涵能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紧绷。
石勇已在签押房等候,见沈涵回来,立刻迎上:“沈侍郎,您可回来了。昨夜宁波府衙几位佐贰官联名递了帖子,询问冯知府‘突发疾病’详情,并要求探视。下官以‘病情不稳,需静养隔绝’为由挡了回去,但他们言辞激烈,说冯知府乃一方主官,突发重病,府衙上下惶惶,若不能探视,恐生流言,影响地方安定。”
“他们倒是‘忠心’。”沈涵冷笑,“冯咏年平日待他们未必多厚,如今人倒,倒急着表忠心了。是怕牵连自己,还是想探听虚实?”
“恐怕两者皆有。”石勇道,“此外,今日一早,浙江按察使司派了位佥事过来,说是例行巡查秋防,已在来镇海卫的路上,估计午时前后抵达。下官觉得,来得太巧了些。”
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刑名按劾,此时派人来,绝非巧合。很可能是宁波府衙的人向上级衙门施压或告状,引来了监察官员。
“来的是谁?”
“佥事,姓胡,名靖,浙江绍兴人,在按察使司任职五年,风评……尚可,但据说与布政使司右参政周大人是同乡,私交不错。”
周参政,正是冯咏年让李文焕送信求救的那位杭州高官。李文焕昨夜送信,今日按察使司的人就到了,这效率,未免太高。除非,周参政早就知道些什么,或者,他也牵涉其中,此刻是来“灭火”的。
“知道了。按正常礼节接待,该看的看,该问的问,但涉及冯咏年案及查抄证据,一概以‘案情重大,奉密旨查办,详情不便透露’推挡。”沈涵吩咐,“另外,石指挥使,有件事需你秘密办理。”
“侍郎请讲。”
沈涵将名册中涉及宁波卫所及浙东沿海的部分,简要告知石勇。“……名单上这些人,务必暗中监控,但切勿抓捕。尤其注意他们近日是否与外界异常联络,或试图转移家眷财产。若有异动,立即报我。”
石勇脸色凝重,重重点头:“下官明白!卫所内部,竟然也……下官定会清理门户!”
“不急。”沈涵摆手,“现在动他们,会惊动更大的鱼。先看着,他们是鱼饵。”
正说着,门外亲兵来报:“指挥使,秦御史,按察使司胡佥事的车驾已到辕门外。”
来得真快。
沈涵与石勇对视一眼,整理衣冠,出迎。
辕门外,一辆青篷官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位年约四旬的官员,身着青袍鹭鸶补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平和,正是按察使司佥事胡靖。他身后只跟着两名随从,态度从容。
“下官浙江按察使司佥事胡靖,奉宪台之命,巡查浙东秋防事宜。见过石指挥使。”胡靖拱手,又看向沈涵,“这位是……”
“本官户部右侍郎沈涵,奉旨核查东南仓廪,暂驻镇海卫。”沈涵还礼。
胡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原来是沈侍郎,久仰。下官在省城便听闻侍郎在宁波勤于公事,不意在此相遇,真是幸会。”
一番寒暄,众人进入卫署大堂。落座奉茶后,胡靖开口道:“下官此来,一是例行巡查镇海卫秋防部署、武备操练;二是……受宁波府同知、通判等官员联名陈情,言知府冯咏年大人突发重病,于镇海卫诊治,府衙上下忧心如焚,又不得探视,恐有流言。按察使司有监察地方官吏、安抚舆情之责,故特来探问究竟,还望石指挥使、沈侍郎如实相告,以安众心。”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公事公办,又暗指地方官员不满,自己是被“请”来主持公道的。
石勇看向沈涵。沈涵放下茶盏,缓缓道:“胡佥事来得正好。冯知府确在镇海卫,但并非‘突发重病’,而是涉及一桩朝廷严查的重案,被本官暂时控制,以便审问。”
他直接挑明,反而让胡靖一怔。
“重案?”胡靖神色严肃起来,“不知是何重案,竟需控制一府主官?按制,四品以上官员涉案,需奏请朝廷,由三法司……”
“此案涉及通敌走私、私铸军器、勾结海匪、谋逆大罪,且有确凿证据。陛下授本官密旨,允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沈涵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案情重大,牵涉极广,为防串供、毁证、外逃,故秘捕冯咏年,暂押于镇海卫。此事已上达天听,不日将有钦差南下。”
胡靖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沈涵如此直截了当,更没料到案子如此严重。他沉默片刻,道:“沈侍郎,非是下官不信,只是……口说无凭。冯知府乃朝廷命官,即便涉案,也需依律而行。下官既受府衙官员陈情,又负监察之责,可否……让下官见冯知府一面?也好向地方同僚有个交代。”
“暂时不便。”沈涵拒绝得干脆,“案情正在关键,冯咏年乃重要人犯,审讯未毕,不宜见外人。胡佥事若不信,可在此稍候一两日,待朝廷旨意或钦差到来,自然明了。”
胡靖眉头微蹙,显然对沈涵的强硬态度有些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沈涵搬出了“密旨”、“谋逆大罪”,他一个按察使司佥事,确实无权硬闯。
“既如此……下官便在此叨扰两日,等候消息。”胡靖妥协,但话锋一转,“不过,秋防巡查乃下官本职,不知石指挥使可否安排?”
这是要留在镇海卫,既为监视,也为寻找其他突破口。
石勇看向沈涵,沈涵微微点头。
“自当配合。”石勇道,“下官这就安排人,陪同胡佥事巡查营房、武库、码头。”
“有劳。”
胡靖被引去巡查,大堂内只剩下沈涵和秦简。
“此人来者不善。”秦简低声道,“名为巡查,实为施压、探听。恐怕不止是受府衙请托那么简单。”
“他是周参政的同乡,冯咏年求救信昨夜才到杭州,他今日一早便出现在宁波,未免太快。”沈涵目光深沉,“除非,他本就打算来宁波,或者……周参政一接到信,立刻就派他来了。这说明,周参政很急,急到连掩饰都顾不上。”
“周参政怕了?还是……他也牵扯其中?”
“都有可能。”沈涵走到窗边,望着胡靖在兵士陪同下远去的背影,“但胡靖留下,对我们未必是坏事。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正好可以看看,谁会急着来与他接触,谁又会因此而露出马脚。”
“大人的意思是,以胡靖为饵?”
“饵已经放下去了。”沈涵转身,“现在,该看看水里有什么鱼会咬钩了。”
他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朱四的回信,何时会到?
而朝廷的旨意,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他感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自己,究竟是收网的人,还是网中的鱼?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大明博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