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爬出金色区检修口。
停在楼梯夹层侧耳听了三秒。
地下深处的冷气顺着他的脚踝向上蔓延,而他头顶上方赛博生命科技大厦中层废弃的管线层里,只有通风管道年久失修的呜咽声,混合着远处设备低沉且永不停歇的嗡鸣。
翻进一条维修通道,脚下是积着薄灰的金属网格。
通道一侧的墙上钉着一块老旧的指示牌,箭头指向「信号中继站·已停用」,字迹被污渍洇开。林三酒沿着箭头走过两个拐弯,推开一扇虚掩的、漆皮剥落的铁门。
门内是一个十平米见方的空间。
墙壁裸露着粗大的线缆束,几个早已断电的服务器机柜歪斜地靠在一起,指示灯全黑。
房间中央一张破桌子上的屏幕,是留在这里的备用终端,此刻正亮着,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林三酒从怀里掏出刚从金色区拿到的三样东西:黑发、纸条、芯片。借着屏幕的微光,他将这三样东西并排放在积灰的桌面上。
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手指在备用终端的键盘上敲击起来。
界面跳动,接入了一个名为「新沪怪谈」的加密数据流聚合器。
无数信息标题在屏幕上滚动:社会新闻、金融数据、灵能波动警报……还有夹杂其中、需要特定关键词才能筛选出的「特殊直播」推送。
输入了赫尔墨·零最后留下的那串识别码。
屏幕刷新。
一个直播间自动弹出,占据了整个画面。
标题很简单:「信用赎回·特别执行场」
没有主播昵称,没有热度显示,只有在线人数那一栏显示着一个冰冷且不断增长的数字:47,83,129……
画面中央是一把结构复杂的金属椅,表面流动着幽蓝的微光。
椅子上绑着一个人。
是陈工。
林三酒的呼吸停了一拍。
这不是意外,而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几天前早餐铺外那个茫然望着妻子背影的男人,此刻像一具被剔除了所有反应的标本,被固定在椅子上。
他的额头、太阳穴、后颈贴满了带有吸盘的微型电极片,更粗的数据导管则直接刺入他颈椎两侧的接口。陈工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倒映着天花板上流转的数据光。嘴唇以极小的幅度无声开合,像一条离水的鱼。
悬浮在画面上方的全息投影清晰地标注着:
「标的物:记忆包-‘母亲临终’·完整性92%」
「关联债务人:陈工(编号d-774)」
「违约事项:未能按期支付‘婚礼记忆’提取产生的分期利息及滞纳金」
「强制执行内容:按合同第9条及补充协议,债权人·赛博生命科技记忆银行,有权提取债务人名下等值或关联记忆资产进行冲抵」
「当前估值:820年信用寿命」
「状态:提取中…」
进度条在缓慢爬升。
伴随进度,画面一侧的小窗播放着被提取的记忆碎片:
一间光线昏暗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仿佛能透过屏幕传来。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人,头发稀疏花白,氧气面罩盖住大半张脸。她的手从被单下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空中缓慢地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那个图案,与林三酒母亲临终前画在他掌心的,有某种隐约的相似。
更年轻一些的陈工跪在床边,紧紧握着那只手,眼泪无声地滑落。老人的嘴唇在面罩下嚅动,听不清说什么,但陈工把耳朵凑过去,用力地点头,点得很重,泪水砸在雪白的床单上。
记忆画面原本是彩色的,但边缘开始出现噪点,色彩的饱和度正肉眼可见地降低,声音也变得断续、失真。
这是系统在进行「标准化」处理,剥离那些过于个人化、可能影响「产品」稳定性的感官体验与情感杂质。
弹幕在画面下方规律地滚动着,如同金融市场冷静的报价板:
用户『资产优化07』出价:830年。
分析:情感峰值达标,但‘临终场景’样本冗余。
系统提示:估值随完整性浮动,请理性竞拍。
林三酒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抵着掌心。
他眼前晃过的,不是陈工的母亲。
是林小雨。
十四岁,站在那个挂着「心理辅导室」牌子的房间镜子前。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他,眼睛很亮,嘴角努力想弯起来,却更像要哭。她说:“哥,我没事。”然后,镜子表面如水银般波动,吞没了她的倒影。他扑过去,手指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只抓到一片虚空。镜子里只剩下他自己那张惊恐、扭曲、徒劳的脸。
啪~
极轻微的爆裂声,从他胸口传来。
工装内袋的位置,透出一小片朦胧的、带着温度的红光。
林三酒扯开衣襟。
那只纸鸟正在发烫。这是林小雨折的纸鸟,一直被他贴身藏在心口。纸张边缘微微卷曲,不是烧焦,而是从内部透出被点燃的光。在红光映照下,纸上的每一道折痕都像发光的血管。
屏幕里,陈工母亲的手垂了下去。记忆画面的色彩瞬间褪尽,变成一片颗粒粗糙的黑白。
进度条跳到了95%。
新的弹幕滑过:
用户【情感采购】出价:850年。
需完整神经痛感样本。
林三酒没再犹豫。
他抬起左手,把食指送进嘴里,用狠狠一咬。刺痛传来,温热的血涌出,带着铁锈味。渗血的指尖按在发烫的纸鸟翅膀上,就着血,用力写下两个字:不卖。
血渗进纸张纤维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帧。
随即,纸鸟炸了。
化作一团炽烈到无法直视的金红色光。
紧接着,光团迸裂成数以千计的细小光点,如同逆飞的流星雨。每一个光点核心,都包裹着一片燃烧的影像碎片:他签过字的催收任务单、潦草按了指印的灵能贷合同、债务确认回执、还有系统无数次弹出的「信用评估更新」通知……这些构成他过去几年灰暗生活的纸质与电子契约,此刻以最粗暴的方式被点燃、被投射。
光点没有实体,却拥有意志。
它们无视物理阻隔,一部分撞向他面前终端屏幕的摄像头,另一部分则穿透了屏幕本身,沿着那隐秘的数据通道,反向灌入正在直播的「新沪怪谈」流媒体协议之中!
直播画面剧烈地抖动、闪烁了一下。
下一秒,所有观众看到的情景变了:
陈工头顶上方,那些原本稳定传输数据的光导管之间,突然凭空涌现出无数金红色的光点。
它们盘旋、汇聚,眨眼间形成一个缓缓旋转的、由燃烧契约碎片构成的火环,将陈工笼罩其中。火环的光芒与系统幽蓝的数据流激烈冲撞,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干扰噪音。
提取进度条猛地卡死在96%
数据流扭曲、跳跃,剧烈闪烁起来。
原本规律滚动的竞价弹幕骤然停止。
屏幕陷入半秒诡异的真空态,随即被一片纯粹表示无法理解的符号……刷满:
??????
『信号异常』……什么情况??
没等系统做出反应,林三酒的脸,出现在了直播画面的左下角。
一个突兀插入的小窗。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脸色在终端屏幕蓝光和胸口残存红光的交织下显得晦暗不明,但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直播平台的智能消音系统瞬间启动,试图将音频流静音。但林三酒根本不是在对着麦克风说话。
他脖颈青筋绷起,对着空气,用尽胸腔里所有的力气,嘶吼出声。
剧烈的情感波动和灵魂能量,或许还掺杂着左眼那不稳定的银雾。与直播设备本身的灵能感应元件产生了强制共振,被骨传导直接「刻」进了数据流里: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第一个音炸开,就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和破音,瞬间压过了所有背景噪音。
“……给爱标价?……给痛估价?……把一个人最后那点惦记明码标价挂出来卖?”
林三酒的吼声里混杂着市井催收员追债时的狠厉,更深处,是某种东西被彻底碾碎后迸发的、近乎疯狂的悲怆:
“我妈死前画的符,跟陈工母亲画的一样!我妹七岁折的纸鸟!这些……这些玩意在你们眼里也他妈的能打包上架?……也能算‘资产’?……啊?”
弹幕区在极短的震惊后,被几条带着极度震惊的句子猛地炸开:
停下!那是我的记忆!
紧接着,更简短、更一致的怒吼开始刷屏:
还给我!
违约!
林三酒看到了那些飞速滚过的弹幕,但他不在乎。他盯着主画面里那个被火环笼罩、提取进程停滞的陈工,盯着那张空洞的脸,最后一句咆哮撕裂了他的声带,变成一种沙哑的、却更穿透人心的尖啸:
“来啊!不是要抽吗?……老子让你们今天尝尝……被你们偷走的那些‘记忆’,活过来淹死你们是什么滋味!!!”
吼声落下的刹那,环绕陈工的火环猛地向内一缩,然后爆发!
一部分燃烧的光点如同愤怒的蜂群,狠狠撞向连接陈工头部的数据导管。噼啪作响的电弧炸开,好几根导管闪烁起危险的红光,其中两根甚至冒起了细小的青烟,提取进度条瞬间回退到了92%
而另一部分光点,则沿着数据链路疯狂逆向奔流,不是破坏,是信息过载!海量数据冲入「新沪怪谈」栏目组的直播服务器缓存区,将自身携带的、属于林三酒记忆边缘的强烈情感碎片引爆!
直播画面再次剧烈闪烁、扭曲。
紧接着,大量未曾预载的、破碎的、带着强烈悲伤、恐惧、不甘的记忆影像,被强行挤出缓存。直播画面疯狂闪现、叠加,如同混乱的蒙太奇:
看不清脸的女人跪在空荡的儿童房里,抱着一件小衣服把脸埋进去,肩膀剧烈抽动;小男孩站在没有食物的冰箱前,带着哭腔反复喃喃:“妈妈做的鸡蛋羹……味道没了……”;
一位老人坐在夕阳下的长椅上,抚摸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脸部分已经被摩挲得模糊不清,他对着空气说:“明天……明天该去交水电费了,你记得提醒我……”
这些,都不是陈工的记忆。
这是系统在处置其他无数债务人时,残留在数据缓存深处的、未被彻底格式化的「情感残渣」。
此刻,被林三酒那充满反抗意志的「违约」能量强行激活、曝光!
直播画面开始出现剧烈的波动和色块错误,系统的强制中断程序显然在全力启动,试图切断信号,跳转到标准错误页面。
但某种源于大量观众瞬间爆发的、混乱而强烈的集体情绪波动,以及林三酒那边仍在持续灌注的异常能量,竟暂时阻碍了进程。
就在画面即将彻底被切断的前一瞬。
一张手绘的、歪扭的纸鸟图片跳了出来,翅膀上写着:不卖。
这一下,如同叩响了所有人的共鸣箱。
不卖!
+1……不卖!
我的,不卖!
这两个字,配合着不断出现的纸鸟图片,汇成一片决绝的浪潮,短暂地抵抗着系统的清除程序。
废弃中继站里,林三酒喘着粗气,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左眼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银雾不受控制地翻腾,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他撑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
屏幕上,主画面里。
陈工似乎被刚才的爆炸和能量冲击影响,一直空洞的眼神,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的眼球,非常缓慢地,转动了一点点角度,仿佛想要看向屏幕左下角那个小窗,看向林三酒。他的嘴唇,又一次无声地开合,这一次,口型依稀能辨:
“……早……餐……铺……”
只维持了不到半秒。
随即,他眼中的微光熄灭,重新被空洞吞噬。但刚才那一瞬的「存在」,真实不虚。
林三酒看见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工,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嘶哑地重复:“早餐铺的咸菜……是辣的。”
呜——嗡——!
一种低沉、压抑、频率极不自然的嗡鸣声,由远及近,穿透废弃中继站锈蚀的铁皮外墙,清晰地传了进来。
某种带有特定扫描频谱的、轻型空中载具正在快速逼近的声音。
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清除程序。
来了。
林三酒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火烧火燎的喉咙。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弯曲。
空气中,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细碎的金红色光点,仿佛受到召唤,从屏幕方向,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回,在他掌心上方重新汇聚、凝结。
光芒渐熄。
掌心躺着的,不再是最初那只略显粗糙的纸鸟。而是一只更小、更凝实、仿佛由暗红色余烬和微弱金光勾勒而成的雏鸟轮廓,触手温热,甚至能感觉到极其轻微的、类似心跳的搏动。
他将这小小的、燃烧过的余烬雏鸟,紧紧握在掌心,然后塞进工装内袋最深处,紧贴着那束黑发、那张纸条、那枚芯片。
无人机的嗡鸣声已到门外,某种能量扫描的波动开始擦过墙壁。
林三酒最后看了一眼屏幕。
直播画面终于彻底被系统的红色错误标志覆盖,但弹幕区最后残留的那片 不卖 的刷屏,仍坚持了最后一秒,才被彻底抹除。
终端闪烁几下,铺满雪花,然后彻底暗下。
房间里只剩下从门缝渗入的、越来越近的、不祥的蓝白色扫描光束,以及他自己在黑暗中清晰可闻的心跳。
背靠着冰冷的、布满锈迹的服务器机柜,手紧按着胸口。那里,新生的雏鸟与老旧的遗物紧贴在一起,传来混杂着微热与冰凉的、坚实的触感。
林三酒的嘴角,在绝对的黑暗里,极轻微地、近乎狰狞地,扯动了一下。
门外,扫描光束停住了。
紧接着,是机械臂解锁、液压装置启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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