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嘉峪关内外张灯结彩,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关城上除了传统的红灯笼,还多了一面面巨大的龙旗——那是越国公张世杰的仪仗。从关内到关外三十里,沿途驿站、烽燧、军营,处处可见士兵和民夫在悬挂彩绸、张贴春联。丝路上往来的商队也大多停下脚步,在关城内外寻住处过年,驼队挤满了驿馆,不同语言的拜年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奇异的繁荣。
但关城最高处的光化楼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楼内炭火烧得通红,驱散了塞外冬夜的严寒。长条会议桌上摊满了地图、奏报、账册、信件,从北庭都护府的军报到江南织造局的商情,从格物院的技术图纸到皇家银行的年度报表,林林总总,几乎铺满了整个桌面。
张世杰坐在主位,左右两侧是刚刚赶到嘉峪关的几位核心人物:李定国从北庭星夜兼程而来,脸上还带着漠北的风霜;刘文秀从北京南下,一路视察河西防务;苏明玉和宋应星则是三天前从京师出发,带着一整年的成果和问题。
此刻已是亥时,外面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关城内开始辞旧迎新的仪式。但楼内五人,谁也没有过年的心思。
“公爷,这是漠北各部今年的详细收支。”李定国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推过去,“按您‘以经济固边疆’的方略,都护府在各部推广汉式记账法,设立官仓,调节粮价。效果确实有——漠南十二部,今年因粮价平稳,少饿死了至少三万人。但问题也来了。”
张世杰翻看账册:“什么问题?”
“各部首领的权力被削弱了。”李定国直言不讳,“从前草原上,谁控制粮食、盐铁,谁就是头领。现在这些都归都护府官仓管,首领们只剩下一个空名头。短时间看,有利于朝廷控制;长时间看,这些首领及其亲信必然心生不满。喀尔喀残部能煽动叛乱,根源就在于此。”
刘文秀接话:“不止草原。末将这次南下视察,发现河西、陇右的卫所军官,对新政也有怨言。从前他们可以吃空饷、占军田、私设关卡收钱,现在银行直接发饷到士兵手中,军田重新丈量登记,关卡全部归朝廷统一管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苏明玉轻声道:“银行这边也是。丝路银元推行顺利,但江南的旧钱庄联合抵制,煽动储户挤兑。虽然压下去了,但背后有东林残余势力的影子。他们不敢明着反对王爷,就在经济上下绊子。”
宋应星说得更直接:“格物院最麻烦。火龙机在京西煤矿试用成功,效率提高了三倍,矿主们都想用。但工部那些老官,还有矿监太监,死活不同意推广。说什么‘用机器则矿工失业,恐生民变’,实则是怕动了他们的利益——矿工少了,他们吃空额、收贿赂就难了。”
四个人,四个方向,四个问题。
张世杰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炭火噼啪作响,楼外的爆竹声一阵密过一阵,子时快到了。
“还有一事。”李定国压低声音,“夜枭从漠西传回消息,沙俄那边……不止是哥萨克。莫斯科派来了正规军,大约五千人,装备精良,已经抵达托博尔斯克。领军的叫亚历山大·缅什科夫,是沙皇彼得的心腹。这人不简单,在波兰、瑞典打过仗,擅长火炮攻城。”
“巴图尔呢?”
“巴图尔正在整合卫拉特四部。杜尔伯特台吉达赖拒绝了会盟,巴图尔已经调兵,开春必有一战。沙俄这时候增兵,时机太巧了。”李定国眼中闪过寒光,“公爷,末将怀疑,沙俄和巴图尔的约定,可能不只是牵制我们那么简单。”
张世杰起身,走到窗前。
推开窗,寒风灌入,吹得桌上纸页哗哗作响。远处关城内灯火通明,更远处,戈壁荒漠隐没在沉沉夜色中,只有几点孤零零的烽燧火光,像沉睡巨兽的眼睛。
“你们知道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当年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众人一怔。
“不是金国,不是西夏,不是花剌子模。”张世杰转身,“是分封。他把草原分给儿子们、弟弟们、功臣们,每个人都成了小汗。他活着时,还能压住;他一死,四大汗国各自为政,互相攻伐,不过百年,偌大的蒙古帝国就四分五裂。”
他走回桌前,手指点在地图上:“我们现在,也在走这条路。李定国镇北庭,刘文秀督河西,郑成功掌水师,苏明玉控金融,宋应星领格物……每个人都是一方诸侯。现在你们忠心,因为本公还在。将来呢?本公的儿子呢?你们的子孙呢?”
这话太重,重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公爷!”李定国单膝跪地,“末将誓死——”
“起来。”张世杰摆手,“本公不是怀疑你们。本公是说,制度比人可靠。我们要建的,是一个离了谁都能运转的帝国,不是一个靠个人忠诚维持的联盟。”
他坐下,环视众人:“所以今夜,不谈具体军务、政务、财务。谈根本——大明的未来,到底该怎么走。”
子时的钟声从关城内传来,悠长浑厚。
新的一年开始了。
张世杰让众人重新坐下,开始一条条梳理。
“第一,藩国体系的风险。”他看向李定国和刘文秀,“按照规划,将来西域、漠西、南洋打下来,要分封给功臣为藩国,世袭罔替。好处是,能激励将士开拓,也能减轻朝廷直接管理的负担。但风险呢?”
李定国沉吟:“风险就是公爷刚才说的——离心。天高皇帝远,藩国经营几代后,必然生出异心。汉朝的七国之乱,唐朝的藩镇割据,都是前车之鉴。”
“而且,”刘文秀补充,“分封要有度。封地太大,易生野心;封地太小,又不足以镇守边疆。封哪些地方?封给谁?怎么封?都是难题。弄不好,没等外敌打进来,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张世杰点头,在纸上写下“藩国之度”四个字。
“第二,沙俄的步步紧逼。”他手指点向地图上的西伯利亚,“罗刹人从西伯利亚东扩,一百年推进了五千里。他们不像蒙古人那样抢了就走,而是筑城、移民、传教,要永久占领。现在他们在贝加尔湖以北建了雅库茨克,在黑龙江以北建了阿尔巴津(雅克萨),下一步就是蒙古草原,就是西域。”
李定国眼神凌厉:“那就打!趁他们立足未稳,把他们赶回乌拉尔山以西!”
“打容易,守难。”张世杰摇头,“西伯利亚苦寒之地,我们占了,要驻军,要移民,要建城,成本巨大。而且沙俄背后是整个欧洲,他们有火器优势,有造船技术,有扩张野心。这是一场百年之争,不是一两场胜仗能解决的。”
他在纸上写下“北疆百年”。
“第三,技术革命的社会冲击。”张世杰看向宋应星,“火龙机能提高效率三倍,这是好事。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全国矿场、工坊都用上火龙机,会有多少矿工、工匠失业?这些人没了生计,会去哪里?会做什么?”
宋应星愣住了。
他一生醉心格物,想的都是如何改进技术,从未想过技术带来的社会问题。
“还有燧发枪、新式火炮。”张世杰继续,“武器越来越先进,打仗死的人越来越少,但破坏力越来越大。从前攻一座城,要死几千人,打几个月;现在用重炮轰,几天就能破城。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战争的代价降低了,野心家更敢冒险了。”
苏明玉轻声接话:“银行也是。钱币统一,汇兑便捷,商业繁荣,这是好事。但财富会更快地向少数人集中,贫富差距会拉大。而且……金融体系越复杂,越容易被人操控。一场挤兑,一次谣言,就可能让整个系统崩溃。”
张世杰在纸上写下“变革之痛”。
“第四,”他停顿了一下,“与旧秩序的最终调和。”
这话说得委婉,但众人都懂——指的是与皇权、与士大夫、与千百年形成的传统秩序的调和。
“皇上身体越来越差。”张世杰声音低沉,“太子年幼,即便成年,能否担起这副重担?即便能,他还会像皇上那样信任我们吗?朝中那些清流,虽然暂时蛰伏,但根基未损。他们在等,等一个机会。”
“还有江南的士绅,草原的贵族,卫所的军官,宫里的太监……所有被新政触动了利益的人,都在等。等本公老去,等皇上驾崩,等朝局动荡。”
他放下笔,看着纸上那四行字:
藩国之度。
北疆百年。
变革之痛。
新旧调和。
每一个,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难题。
楼外忽然传来欢呼声,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五彩斑斓,照亮了半个戈壁。新的一年,在绚烂中开始了。
但楼内的五人,心中却沉甸甸的。
烟花放完,已是丑时。
李定国等人各自回房休息,张世杰却毫无睡意。他独自留在光化楼,对着烛火和地图,继续沉思。
赵铁柱轻轻推门进来,奉上一碗参汤:“公爷,三更天了,您歇会儿吧。”
张世杰接过汤碗,没喝,放在桌上:“铁柱,你跟本王多少年了?”
“从公爷入京营开始,二十七年了。”赵铁柱恭敬道。
“二十七年……”张世杰喃喃,“当年跟着本公的那些人,张福老了,在府里养老;赵勇战死了,死在辽东;王升残了,回老家了。就你,一直跟在身边。”
“能跟着公爷,是卑职的福分。”
“福分?”张世杰苦笑,“你跟本公见过多少死人?流过多少血?担过多少怕?这算什么福分。”
赵铁柱沉默片刻,低声道:“卑职是个粗人,不懂大道理。但卑职知道,没有公爷,这天下早就乱了。流寇会把北方吃光,建奴会杀进关内,蒙古人会年年入寇,老百姓……活不下去。”
他抬头,眼中是真挚:“所以卑职觉得,跟着公爷,让天下少死些人,让老百姓能活得像个人,这就是福分。”
张世杰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喝了一口参汤,重新看向地图,“可要让老百姓一直活得像个人,光靠杀人、打仗、掌权是不够的。要建制度,要定规矩,要让这江山离了谁都乱不了。”
他指着地图上的北京:“皇上那边,本公已经有了打算。等开春西线战事平定,就正式提出‘虚君实相’的政体改革。皇上做名义上的天子,实际政务由首相府负责。首相五年一任,由众臣推举,皇上任命。”
赵铁柱瞪大了眼:“这……这能行吗?朝中那些老臣……”
“不行也得行。”张世杰眼神坚定,“这是唯一能让皇权平稳过渡、避免未来内乱的办法。皇上那边,本公会亲自去说。他……应该能理解。”
他又指向江南:“士绅那边,要分而治之。支持新政的,给官做,给生意做;顽固反对的,用经济手段打压——银行断其贷款,海关查其走私,税吏核其田亩。不用动刀兵,就能让他们服软。”
最后,他指向草原:“蒙古各部,要加快融合。蒙汉通婚,朝廷鼓励,给赏银;蒙古子弟入学堂,学得好的,可以直接做官;各部首领,有能力的调到内地任职,没能力的给虚衔养起来。三十年,最多五十年,草原上就不会再有纯粹的蒙古部族,只有大明的蒙古族。”
这一套方案,他显然深思熟虑了很久。
赵铁柱听得心潮澎湃,却又隐隐不安:“公爷,这些事……都要时间。可沙俄、巴图尔,不会给我们时间啊。”
“所以要先打。”张世杰眼中寒光一闪,“把巴图尔打残,把沙俄打疼,打出十年太平。用这十年,把国内的事情理顺。等内部稳固了,再腾出手来,彻底解决北疆和西域的问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除夕夜过去了,大年初一的清晨正在到来。关城内炊烟袅袅,那是百姓在准备新年的第一顿饭。丝路上,已经有商队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等城门一开就继续西行或东归。
这片土地,这个帝国,这些百姓,都在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着。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座关城里,有几个人决定了他们未来几十年的命运。
“铁柱。”
“卑职在。”
“传令。”张世杰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力,“第一,命李定国三日内返回北庭,整军备战。开春后,只要巴图尔敢动,立刻出击,直捣准噶尔腹地。不要怕沙俄干预,他们敢来,就一起打。”
“第二,命刘文秀暂留河西,总督粮草军械转运。此战规模不会小,后勤不能出半点差错。”
“第三,命苏明玉、宋应星明日就回北京。银行要加紧发行‘平西国债’,格物院要全力保障军需生产。告诉他们,这是国运之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赵铁柱一一记下:“那公爷您?”
“本公……”张世杰望向东方,“等战报。等这场仗打完,就该回京,跟皇上,跟朝堂,跟这天下,做个了断了。”
大年初一,清晨。
张世杰登上嘉峪关最高处,目送几路人马离开。
李定国带着亲兵向北,马蹄扬起一路雪尘;苏明玉和宋应星的车驾向东,很快就消失在关隘之中;刘文秀则留在关城,开始调集河西各卫所的粮草。
关城下,一支庞大的商队正在出关。那是山西范家的驼队,满载着茶叶、丝绸、瓷器,要去哈密,去吐鲁番,甚至更远的撒马尔罕。范家的老掌柜在关门前焚香祭拜,祈求关帝保佑一路平安。
张世杰看着这一切,忽然问身边的赵铁柱:“你说,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权谋,就这样做个商人,驼着货物走遍西域,是不是也挺好?”
赵铁柱挠挠头:“卑职没想过。不过……应该挺自在的。”
“自在。”张世杰重复这个词,笑了,“是啊,自在。可这天下,总要有人牺牲自在,去换更多人的自在。”
他转身下城,走到一半,忽然停住。
远处,西边的戈壁地平线上,一缕黑烟冲天而起。
那是烽燧。
按照规制,白日举烟,夜间举火。一道烟,代表有敌情,但规模不大;两道烟,代表敌军数百;三道烟,代表上千。
此刻,那是一道烟。
但很快,第二道烟升起了。
接着,第三道。
赵铁柱脸色骤变:“三烟!有上千敌军靠近!”
张世杰却异常平静:“不是敌军。是我们的人。”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从西边戈壁中冲出,直奔关城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是血,背后的认旗已经残破,但还能看出是夜枭的黑色鹰旗。
关城守军放下吊篮,将那人拉上城墙。
骑士跌跌撞撞跑到张世杰面前,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支染血的铜管:“公……公爷……漠西急报……”
赵铁柱接过铜管,拆开火漆,取出信纸。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就变了。
“公爷,是苍狼的绝笔。他说……卫拉特内乱已起,巴图尔三天前突袭杜尔伯特部,杜尔伯特台吉达赖战死。但巴图尔损失也不小,现在卫拉特四部混战,沙俄哥萨克趁乱南下,已经占了斋桑泊,正在修筑要塞。还有……”
他顿了顿:“苍狼说,他在准噶尔发现了几个汉人,不是商人,不是使者,是……是朝中某些人与巴图尔勾结的证据。他本想将人证带回,但被沙俄哥萨克截杀,只能送出血书。”
张世杰接过血书。
纸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匆忙的情况下写的。除了报告卫拉特和沙俄的动向,最后几行字触目惊心:
“……截获密信,朝中有人欲借巴图尔之手,消耗公爷实力。若西线战事不利,或王爷亲征,则京中有变。信使已灭口,但幕后之人……疑似宫中……”
后面字迹模糊,被血浸透了。
张世杰看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将血书折起,放入怀中。
“公爷,这……”赵铁柱声音发颤。
“该来的,总会来。”张世杰望向东方,北京的方向,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全军备战。另外,给北京送封信,告诉苏明玉和宋应星,加快动作。时间……不多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边。
三道烽烟还在升腾,在清晨的天空中拉出长长的黑线,像三道狰狞的伤疤。
而在更西的地方,在那些他从未踏足的土地上,野心、阴谋、战争,已经开始了。
这个煌煌盛世,还能盛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路还很长,而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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