涝坝的雏形已然清晰,时机也恰好成熟,李庆年与孙副使心中早有盘算,只静静等着那注定不平静的一夜。
这群劳工早已被饥饿与疲惫榨干了力气,面黄肌瘦,步履蹒跚,又怎能敌得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兵将?这场所谓的“暴动”,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一夜之间,将近三百人的劳工队伍,便彻底消亡在了努尔干的夜色里。
那一夜,安佩兰没留在景山,而是回了西边自家里头。
此时的努尔干暑气正盛,灶间也早已搬回了楼下的院子里。一方石桌稳稳摆在院中,周围放着几张简易木凳,家里的三只狗子懒洋洋地围在脚边,时不时蹭蹭脑袋,巴巴地讨着吃食。
这般热闹又温馨的场景,却没能完全驱散安佩兰心头的沉郁。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东方的天空,那片天际被夕阳染得血红血红,像是某种无声的昭示。
安佩兰轻轻叹了口气。
李瑾已经为这片土地、为这里的人竭尽所能了,余下的,或许真的是天命如此。
第二日,安佩兰早早地来了景山。此处已经收拾妥当了。
所有劳工的尸体都被运到青冈树林里,裹上厚厚的树叶掩埋了。
涝坝,迎来了第二批劳工,进行最后的修整、夯实。
日子转眼走到六月底,朝廷调拨的口粮彻底见了底,就连李瑾费尽心力讨来的五百石粮食,也空了粮袋。
距离本地秋收尚有三个月,河西走廊那边许诺的青稞,要两个月后才能启运,一路辗转送到努尔干,又得耗费半月,基本与秋收时节重合。
可这中间的三个月,该怎么熬过去?
孙副使站在努尔干的界口处,眉头拧成了死结。要不要动努尔干本地徭役的口粮定量?
他心里清楚,去年此地遭了干旱,收成本就微薄,留给徭役们的口粮,本就只是堪堪果腹,多一口不够,少一口便可能饿肚子。若是贸然平分,说不定又要饿毙好些人。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努尔干的界口,那里依旧静悄悄的,没有身影。
这段时间,他已经送了将近一千条性命——即便那些人都被定为十恶不赦之徒,可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沉重,仍旧让他心绪难宁。
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空旷的界道上。
孙副使闭上眼,叹了口气:“分吧!”
终究是咬着牙定下了这桩难断的抉择。
青儿奶在一旁看着,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转身默默回了灶房。
李五爷却似是再也耐不住,开口道:“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我想去华洲走一趟,探探信。”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收拾起了行囊。
这段时日里,努尔干的空气像是浸了铅一般,越发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整个六月,努尔干滴雨未下,好在坎儿井那里水源不断,官田那头还有人定时引水浇灌着。
白家的地场,因为那条水渠也长势喜人。
眼下正是庄稼的紧要花季,这可是关系着秋粮收成的关键时候。
麦花的花期极短,不过二十来分钟,还专挑清晨时分悄然绽放,虽不惹眼,却能让整片麦田都弥漫起一股清淡的甜香。
安佩兰站在田埂上,嗅着这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心头积压的阴霾总算是散了片刻。
七月初,小麦已经开始结出麦穗,因为田里铺了草帘子,只需每隔十几日在清晨放一次水即可。
倒是锄草和驱虫,万万不可断。
这些活计,白季青和孟峰再加上偶尔过来搭手的女眷,勉勉强强也能应付得过来。
可官田那边就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了——官田的面积太大,根本编不出足够的草帘子来保墒,浇水的频率便要比白家田高出许多,再加上施肥撒草木灰的活儿,相当耗费人力。
无奈只能从坎儿井那边又抽调了很多劳力回了官田那头。
南疆迁来的遍户们,即便能分到几口稀粥,可连日来食不果腹的高强度劳作,还是让他们的身体彻底垮了——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拖着、抬着,从工地上挪出去,直往青冈树林的方向去。
青冈树林那里所有的青冈子早已经没了,人们甚至饿得会抓把土来果腹,强撑起精神机械地刨挖。
坎儿井的进程这段时间几乎停滞。
一具具骷髅般的人,让已经铁石心肠的衙役们都不再忍心下鞭子了。
努尔干,正式进入了人间炼狱。
衙役们也不用谁来劝说,每次打饭的时候都会留下很多,青儿奶就混上水再搅合一下给南疆遍户们分一分。
然而杯水车薪,只能紧着青壮劳力。
安佩兰站在人群外,望着那里面的孩童——那些饿得肋骨毕现、脑袋大得与瘦小身子不成比例的孩童,眼泪毫无征兆地漫出眼眶。
稚子何辜啊。
她终究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孙副使,将所有六岁以下的稚童都登记一下,这段时间我来负责他们的吃食。”
六岁以下,本就已是不小的数目。
可登记名册时,那些母亲们却都揣着同一个心思——孩子留在身边,终究是死路一条;若是能送出去,好歹能搏一条活路。于是,她们纷纷压低了孩子的年岁,有些快十岁的半大孩子,也被硬生生报成了六岁。
衙役们看着孩子们一双双饿得发昏,却依旧透着求生欲的眼睛,一个个都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戳破。
安佩兰就站在一旁,纵然心知肚明,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将这些孩子推出去。
这般一来,登记在册的孩童,竟足足有百余人。
里头还有十几个尚在襁褓、连路都不会走的婴孩——这已经算是健康的了,很多体弱的,很早前便被残酷的淘汰掉。然而这些婴童,各个营养不良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安佩兰无奈,转身让这些稍大些的孩童跟着自己,较小的孩童婴儿们都放到板车上,安佩兰和白季青赶着马车统统拉回了家中。
因为那些书籍也一起都被安佩兰拉了回来,安怀瑾便拉着安琥也跟着来了。
坎儿井停了工,那群遍户们便有了时间去山坡田边寻些野菜,只要不动官田里的麦苗,随便他们寻些什么。
遍户们也自觉的不动麦田,因为,那也是他们的希望。
回到窑洞,简氏、梁氏和秀娘都是做母亲的人,见了这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二话不说便忙活起来,将孩子们安置得妥妥帖帖。
安怀瑾和安琥,则住进了原先孟峰的窑洞——孟峰挨着白家的窑洞新盖了住处,早就搬过去了。
安顿好一切,安佩兰独自回到自己的窑洞,从箱底取出了那个装金豆子的匣子。
自从在努尔干安稳下来,她便把藏在被褥里的金豆子重新收进了匣子。可此刻打开,里头的金豆子已经只有最初的半数了。
安佩兰伸出指尖,轻轻拨弄着那些圆润的金豆子,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指尖触到的凉意,一路凉到了心底。
她是不是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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