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光未亮，忘忧谷笼罩在一片深蓝的静谧之中。
徐缺和墨铮已整装待发。两人皆换上了那套陈旧散修服饰，宽檐斗笠压低，遮住大半面容。
徐缺运转《敛息化元诀》，周身气息收敛得如同一块顽石，仅有金丹二层左右、且略显虚浮驳杂的寻常波动。
墨铮也稍作调整，将原本锋锐内敛的剑意掩去，只流露出金丹五层修士应有的威压，但比全盛时期弱化了两分，更像是一个经历过苦战、伤势初愈的修士。
林小雨早早起来，默默为两人准备好了干粮和清水，眼圈有些发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小雨丫头，别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徐缺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轻松，“我们就是出去溜达一圈，打探点消息，卖点破烂，很快就回来。你好好跟着姜前辈学本事，等我们回来，说不定你都能炼出二阶丹药了。”
“嗯！”林小雨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前辈，墨前辈，你们一定要小心……平安回来。”
“放心。”墨铮言简意赅，但目光坚定。
姜桓背着手站在木屋前，看着两人，没有再多嘱咐，只是挥了挥手：“早去早回，别惹麻烦。”
“得嘞！”徐缺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声，转身与墨铮对视一眼，两人身形一动，化作两道并不起眼的灰色和褐色遁光，悄无声息地掠出忘忧谷，没入山谷外围的迷雾与山林之中。
按照地图所示方向，两人保持着中速，不疾不徐地朝着流萤集飞去。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可能有人活动的区域，选择相对荒僻的路线。途中偶遇几拨同样行色匆匆的修士，双方都默契地保持距离，互不打扰。
越是靠近流萤集，遇到的修士便越多起来。有独行的散修，也有三五成群的小队，大多神情警惕，风尘仆仆，显然都是在秘境中讨生活的。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汗味、血腥味、劣质丹药味以及各种材料气息的复杂味道。
日头偏西时，前方地势渐缓，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谷地边缘，一条水量不大的溪流蜿蜒而过。
溪流两侧，错落有致地搭建着上百座简陋的屋舍、帐篷，甚至还有一些直接用石块和木头围起来的露天摊位。
许多摊位前都挂着或摆着发光的矿石、符箓，在渐暗的天色下，犹如点点流萤，此地因此得名。
这里就是流萤集，落星秘境西北外围最大的散修临时聚集地之一。
入口处并无守卫，但徐缺能感觉到，几道隐晦的神识从集市中几个不同方向扫过，带着审视的意味。
这些应该是流萤集中某些势力或强者布置的暗哨，维持着此地基本的秩序——或者说，确保没有大规模、破坏性的冲突发生。
两人按下遁光，落在集市外围，如同大多数初来乍到的散修一样，略微驻足，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集市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执声、还有不知从哪个帐篷里传出的粗野笑骂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刚出炉的‘赤阳丹’，专克阴寒伤势，只要八十下品灵石一瓶！”
“百年份的‘紫云草’，货真价实，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收购各类妖兽材料，皮毛骨骼，价格公道！”
“他娘的，你这‘破甲符’分明是劣等货色，也敢卖二十灵石？当老子是冤大头？”
形形色色的修士穿梭其中。有的满脸风霜，眼神凶狠；有的故作高深，实则气息虚浮；也有的低头匆匆而过，似乎怀揣着什么要紧物事。
徐缺和墨铮混入人流，收敛气息，如同两滴水汇入江河。他们此行的首要目标，是找到“黑蝠”组织在此地的联络点。
黑蝠组织的联络点并不公开，但有心人总能找到门路。根据姜桓之前提供的线索和徐缺自己收集的信息，黑蝠在流萤集的联络点，通常伪装成收购特殊材料和情报的杂货铺，且铺主往往是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眼神却异常精明的小老头。
两人沿着主道缓步前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摊位和店铺，实则暗中观察。
走了约莫半条街，在一处相对偏僻的拐角，徐缺看到了一个符合描述的摊位。摊主是个穿着灰扑扑袍子、干瘦矮小、正眯着眼打盹的小老头，摊位前摆着几块不起眼的矿石、几株蔫了吧唧的草药，还有一块歪歪扭扭写着“收奇物、消息”的木牌。
摊位前冷冷清清，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徐缺给墨铮递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老板，收东西吗？”徐缺压低声音，用刻意改变过的、带着点沙哑的嗓音问道。
小老头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道：“看货。”
徐缺从怀里（实则从洞虚指环中取出）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绳子，露出里面几块星纹钢碎片和一小撮星核砂砾。
星纹钢碎片光泽黯淡，像是从某种大型法器或建筑上剥落下来的边角料。星核砂砾也只有十来粒，但那种精纯的星辰气息，却做不得假。
小老头的鼻子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伸出枯瘦的手，拈起一粒星核砂砾，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星陨湖那边的货？”小老头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语速快了一丝。
“老板好眼力。”徐缺点头，语气带着点后怕和庆幸，“前些日子在湖边上碰运气，差点被那大动静给埋了。侥幸捡了点零碎，赶紧溜了。这玩意儿……收吗？”
“收。”小老头放下砂砾，重新眯起眼，“什么价？”
“您开个价。我们兄弟俩就想换点灵石，买些丹药补给，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徐缺搓着手，一副急于脱手的样子。
小老头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下品灵石，连袋子和那些碎铁一起。”
徐缺脸上立刻露出为难和不满的神色：“老板，这……这可是星陨湖深处带出来的！光这点星核砂砾，起码值五百灵石！那些星纹钢碎片虽然不成器，但也是好东西……”
“爱卖不卖。”小老头重新闭上眼，“星陨湖现在什么情况，谁不知道？能捡条命出来就不错了。这东西来路不明，烫手。三百灵石，顶天了。”
徐缺装作纠结了片刻，咬了咬牙：“四百！再低我们就去找别家了！”
小老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慢吞吞地道：“三百五。不卖就走。”
徐缺和墨铮对视一眼，墨铮微微点了点头。
“行！三百五就三百五！”徐缺一副肉痛又无奈的表情，将布袋往前一推。
小老头这才睁开眼，从摊位下面摸出一个小巧的储物袋，数出三百五十块下品灵石，递给徐缺。徐缺接过，神识一扫，数目无误，将灵石收起。
交易完成，徐缺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老板，听说你们这儿……也收消息？”
小老头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徐缺继续道：“我们兄弟俩在星陨湖那边，除了捡到这点东西，还……看到了一些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能值几个钱？”
小老头的眼神终于认真了一些，他上下打量了徐缺和墨铮几眼，尤其是多看了气息沉凝、腰间佩剑的墨铮一眼，缓缓道：“那得看是什么消息。值钱的消息，自然有值钱的价。”
徐缺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关于湖里那大家伙为什么醒的，还有……之前湖边发生过什么，以及……最近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的人在那附近转悠。”
小老头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他沉默了几息，然后慢悠悠地收拾起摊位上的东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说完，他收起摊位，转身朝着集市更深处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走去。
徐缺和墨铮交换了一个眼神，跟了上去。
小巷曲折幽深，两侧是高耸的木石建筑，遮挡了大部分光线。走了约莫百步，小老头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布满污渍的木门前停下，有节奏地敲了五下，三长两短。
木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门后扫视了一下，看到小老头，才将门完全打开。
小老头回头对徐缺二人示意了一下，率先走了进去。徐缺和墨铮紧随其后。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盏昏黄的油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蝙蝠粪便的气息。
开门的是个面色蜡黄、眼神阴鸷的中年修士，修为在筑基后期。他打量了徐缺二人一眼，尤其是在墨铮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默默退到一旁阴影里，如同一尊雕像。
“坐。”小老头自己先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现在可以说了。你们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不要添油加醋。消息的价值，取决于真实性和完整性。”
徐缺和墨铮坐下。徐缺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回忆和些许后怕的神色，开始按照之前编好的“剧本”，缓缓讲述：
“大概半个月前吧，我们兄弟俩在星陨湖东北边的浅水区碰运气，想捞点星纹藻或者低阶星贝。那天本来风和日丽（虽然秘境里也没真的日丽），湖面还算平静。结果到了后半晌，突然就感觉不对劲！”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先是湖心深处传来一阵阵闷响，跟打雷似的，但天上没云啊！然后就看到湖面开始起漩涡，不是小的，是那种……直径几十丈、黑漆漆的大漩涡！我们吓坏了，赶紧往岸上跑。刚跑上岸，就看到更吓人的一幕！”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湖中心，一个跟小山似的黑影浮了上来！我的天，那脑袋比咱们这屋子还大！眼睛像两个蓝月亮，看一眼就觉得魂儿都要被冻住了！那绝对是个五阶以上的老妖怪！它好像很生气，对着天空（其实是湖面）吼了一嗓子，没声音，但我们都觉得脑袋一晕，差点栽倒！紧接着，它张嘴一吸，我的娘咧，方圆几里的湖水都被它吸起来了，天昏地暗的！”
墨铮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凝重：“那股威压，绝非金丹修士所能抗衡。我们当时离得远，若是近些，恐怕已被卷入。”
小老头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徐缺继续道：“我们连滚带爬地逃远了，躲在一个石缝里，半天不敢动。等动静稍微小了点，偷偷往回看，我的天，湖面一片狼藉，好多礁石都没了！那老妖怪好像又沉下去了，但湖面上还残留着那种让人心悸的波动，我们哪敢再待，赶紧溜了。”
“这就是你们看到的全部？”小老头问。
“呃……其实在那老妖怪出来之前，我们还远远看到了一点别的。”徐缺做出犹豫的样子，看了看墨铮。
墨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
“我们刚到湖边不久，还没开始捞东西，就隐约感觉到湖的另一边，好像有很强的能量波动，还有斗法的光芒。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但感觉……至少是金丹后期，甚至可能是元婴期的高人在动手！动静不小，持续了大概一刻钟，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们当时还纳闷呢，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星陨湖深处动手？结果没多久，那老妖怪就醒了……”徐缺说着，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现在想想，搞不好就是那位高人跟湖里的什么东西打起来了，惊动了那老妖怪！”
小老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一下：“能确定是元婴修士？”
“我们这点修为，哪敢靠近确认？”徐缺苦笑，“但那能量波动层次太高了，绝对不是金丹期能弄出来的。而且，后来我们逃离的时候，在靠近战场方向的湖边，捡到了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块“幽冥眼”令牌和幽冥接引令的碎片残渣。“这东西，看着就邪门，上面残留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我们也不知道是啥，但感觉跟当时感受到的、另一股比较阴冷的能量波动有点像。”
小老头拿起一块碎片，仔细感知，脸色微微一动。他显然认出了这碎片残留的九幽宗功法气息，但什么也没说，将碎片放下。
“还有吗？”小老头问。
徐缺想了想，又道：“哦，对了，我们逃回来的路上，好像隐约感觉到有其他人也在那片区域活动，鬼鬼祟祟的，气息有点……怎么说呢，阴森森的，跟这碎片上的感觉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而且，最近在来流萤集的路上，好像也听说过，有什么‘九幽宗’的人在秘境里活动？不知道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和担忧：“老板，您见识广，这星陨湖到底怎么回事？那老妖怪不会跑出来吧？还有那些阴森森的家伙，是干嘛的？我们兄弟俩这点微末道行，可经不起折腾啊。”
小老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然后缓缓道：“你们的消息，有些价值。关于星陨湖异变和疑似元婴修士出手的部分，以及这些碎片……可以算作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至于你们感觉到的其他阴森气息，以及九幽宗的传闻，可以作为补充。开个价吧。”
徐缺搓了搓手，露出市侩的笑容：“老板，您看……我们这又是亲眼所见，又是冒着风险捡来的东西……五百灵石，怎么样？”
小老头瞥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两百。消息是真是假，还需验证。这些碎片，灵气尽失，价值有限。”
“三百！最低三百！”徐缺讨价还价，“我们兄弟俩就指望这个换点保命的东西呢！”
“二百五。不二价。”小老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徐缺装作一脸肉痛，看了看墨铮，墨铮微微颔首。
“行吧……二百五就二百五。”徐缺叹了口气，接过小老头递来的另一个储物袋，里面是二百五十块下品灵石。
“关于你们提供的消息，以及今天的交易……”小老头看着两人，缓缓道，“黑蝠的规矩，从不泄露委托人信息。你们可以放心。以后若还有类似的消息或货物，可以直接来这里找我。”
“明白，明白！多谢老板！”徐缺连连点头，一副放心了的样子。
交易完成，小老头示意了一下，那个阴鸷中年修士无声地打开门，送客。
徐缺和墨铮走出木门，重新回到阴暗的小巷。身后木门轻轻关闭，隔绝了内外。
两人没有停留，迅速走出小巷，重新汇入集市主道的人流中。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无人跟踪后，墨铮才传音道：“成了？”
“成了。”徐缺嘴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该说的都说了，该给的‘证据’也给了。接下来，就看黑蝠怎么把这些消息‘包装’散布出去，以及……哪些鱼儿会最先上钩了。”
“我们现在做什么？”墨铮问。
“找个地方落脚，等。”徐缺目光扫过喧嚣的集市，“顺便，听听这里的‘风声’。消息放出去了，总得听听回响不是？”
两人在流萤集边缘，找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由一对老年散修夫妇经营的简陋客栈住下。客栈隔音很差，却能听到集市各个角落传来的、最真实的声音。
夜幕彻底降临，流萤集中灯火点点，喧嚣未减反增。
徐缺和墨铮坐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窗户开了一条缝，神识如同无形的触角，谨慎地探听着外面的议论。
起初，并没有什么异常。讨价还价声、吹牛打屁声、抱怨秘境艰难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到了深夜，一些细微的、不寻常的议论，开始在某些角落悄然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星陨湖那边，真有上古遗迹要现世了！”
“何止！据说有元婴老怪在那里动手，惊动了湖底的霸主！”
“妈的，九幽宗的人也掺和进来了？那群阴魂不散的家伙……”
“星辰殿最近巡查严了很多，是不是也跟这事有关？”
“谁知道呢……水太深了，咱们这些小虾米，看看热闹就行，可别往里掺和……”
“不过要是真有遗迹开启，说不定能捡点漏……”
流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正在缓缓扩散。
徐缺和墨铮对视一眼，知道他们的“剧本”，已经开始生效了。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闭目调息，静待更多变化时——
楼下客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一个粗野嚣张的声音高声喝道：“掌柜的！滚出来！巡查！所有住客，带上行李，出来接受检查！”
徐缺眉头一皱，与墨铮同时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客栈门口，站着七八名身穿统一制式深蓝色劲装、袖口绣有星辰与浪涛纹路的修士，为首一人面容冷峻，气息赫然达到了金丹六层！
是星辰殿的巡查弟子！
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种小客栈巡查？是例行公事，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徐缺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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