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午时三刻。
太原城南的炮位上,二十门重炮终于就位。黝黑的炮管斜指天空,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炮手们赤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他们正进行最后的检查——清膛,装药,填弹,插引信。
张铁锤站在中央的观察台上,手里举着两面小旗。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原城南门城楼,那上面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大概是守军在观察这边的动静。
“各炮报告!”他嘶声大喊。
“一号炮就位!”
“二号炮就位!”
……
“二十号炮就位!”
声音此起彼伏,在燥热的空气中传开。炮手们退到炮位后方的掩体里,只留点火手握着长长的火绳,蹲在炮尾旁。火绳浸过硝水,烧得慢,但稳。
沈正阳在后方的高台上,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切。他的脸色很平静,但握着镜筒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刘虎站在他身边,喉咙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开口。
“开始吧。”沈正阳放下望远镜。
张铁锤深吸一口气,将两面红旗同时举起,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二十个点火手几乎同时点燃了引信。
滋滋滋——
引信燃烧的声音细碎而急促,像毒蛇吐信。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长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看见炮口慢慢腾起的白烟,能感觉到空气在震动前的凝滞。
然后——
轰!!!!!!!
二十门重炮同时怒吼的声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那不是简单的巨响,而是一种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一种撕裂天空的雷霆。地面在颤抖,空气在震荡,远处的太原城墙上,灰尘簌簌落下。
二十枚二十四斤重的实心铁弹呼啸着飞出炮口。它们在空气中划出二十道肉眼可见的轨迹,像二十条黑色的恶龙,扑向三里外的城墙。
时间在这一刻又变得极快。
第一枚炮弹击中了南门城楼的飞檐。粗大的木梁像麦秆般折断,瓦片暴雨般坠落,整个城楼剧烈摇晃。第二枚打在城墙上,砖石炸裂,留下一个脸盆大的凹坑。第三枚、第四枚……炮弹如雨点般砸在城墙上,每一击都让这座千年古城颤抖。
站在城楼上的几个守军,在炮弹击中前的最后一瞬,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骇,又从惊骇变成绝望。然后他们就和破碎的木石一起,消失在腾起的烟尘中。
炮击只持续了一轮。
但这一轮造成的破坏,比之前一个月的所有战斗加起来还要大。南门城楼塌了一半,城墙被砸出十几个深浅不一的坑洞,最深的那个几乎要穿透墙身。烟尘弥漫,遮天蔽日,好一会儿才慢慢散去。
太原城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哭声响起。
炮击过后的那个夜晚,太原城里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发生在城西的贫民区。一个姓李的木匠,家里已经两天没开火了。妻子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五岁的儿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会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看屋顶。
子夜时分,有人轻轻敲门。李木匠开门,门外是对门的王铁匠。两人对视,都没说话。王铁匠手里抱着个包裹,包裹里是他三岁的女儿,已经睡着了,小脸瘦得只剩一层皮。
李木匠明白了。他转身回屋,抱出自己五岁的儿子。两个男人在黑暗中对视,眼里都没有泪,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换吧。”王铁匠说。
“换。”李木匠点头。
两个孩子被交换。李木匠抱着王家的女儿回屋,王铁匠抱着李家的儿子离开。门轻轻关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李木匠关上门后,没有立刻进里屋。他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在抖,却没有声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就是“易子而食”。古书上的四个字,如今在这座城里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饿到极限的人,舍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和别人交换,这样……至少能活下去。
第二件事发生在巡抚衙门。
孙传庭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刚送来的战报。南门城楼损毁,城墙多处受损,守军伤亡二百余——这还只是一轮炮击。如果明天、后天继续轰击呢?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来。”
进来的是陈幕僚。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糊状的东西,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大人,您一天没吃东西了。”陈幕僚把碗放在桌上。
孙传庭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树皮、草根,掺了点麸皮。”陈幕僚说,“城里已经找不到粮食了。连老鼠都被人抓光了。”
孙传庭没动那碗东西。他抬起头,看着陈幕僚:“陈先生,你跟我说实话,这城……还能守几天?”
陈幕僚沉默了很久。
“三天。”他终于说,“如果贼军继续用那种炮轰击,最多三天,城墙必破。如果不用炮,围困下去……也撑不过十天。城中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
易子而食。孙传庭闭上眼。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扎进他心里。
“百姓……恨我吗?”他问。
“不恨。”陈幕僚摇头,“他们恨这世道,恨朝廷,恨老天,但不恨您。因为他们知道,您把自己的口粮都分出来了,您和他们在挨一样的饿。”
孙传庭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我算什么?一个陪着他们饿死的官?一个眼睁睁看着全城人死绝的巡抚?”
陈幕僚没有回答。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第三件事发生在城南的守军营地。
王二狗蹲在墙根,手里捏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这是今日的口粮,四两,他舍不得一口吃完,每次只掰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化。
同伍的老兵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二狗,听说了吗?东门李把总……降了。”
王二狗手一抖,饼差点掉地上:“降了?怎么降的?”
“半夜用绳子吊下城,跑到贼军那边去了。”老兵左右看看,更低了声音,“听说贼军给了他一大碗肉汤,两个白面馍。吃完他就把城中布防全说了。”
王二狗咽了口唾沫。肉汤,白面馍……这些词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事。
“还有呢,”老兵继续说,“贼军说了,开城投降者,每人发米一斗,肉三斤。顽抗者……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那……那咱们……”
“咱们什么?”老兵苦笑,“二狗,你看看这城,还守得住吗?今天那炮你听见了吧?一炮能把城墙砸个坑。要是明天他们对着一个地方猛轰,轰上个十炮八炮,墙就塌了。墙一塌,贼军冲进来,咱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王二狗不说话了。他想起老家泽州,想起娘,想起妹妹。如果他死在这儿,她们怎么办?谁会告诉她们消息?谁会照应她们?
“二狗,”老兵忽然抓住他的手,“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仗,打不赢了。孙大人是忠臣,咱们佩服。但忠臣的命是命,咱们的命也是命。家里还有人等着咱们回去呢。”
王二狗看着老兵,看着那张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变了形的脸,很久,点了点头。
这一夜,太原城里有多少人做了和王二狗一样的决定,没人知道。只知道第二天清晨,巡城的军官发现,又有十七个守军不见了——不是战死,是逃跑。
人心,开始散了。
六月二十,清晨。
沈正阳站在观察台上,看着太原城南墙上那些新鲜的弹坑。晨光斜照,把坑洞的阴影拉得很长,像伤口。
“大帅,”张铁锤走过来,“炮位已经调整好了。今天集中轰击这段——”他指着地图上的一段城墙,“根据昨天的落点计算,这段墙最薄,而且昨天已经砸出了裂缝。连续轰击,应该能轰塌。”
沈正阳点头:“需要多少轮?”
“十轮齐射,每轮间隔一刻钟,让炮管冷却。”张铁锤算了算,“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从辰时到午时。轰塌之后,步兵就可以冲锋了。
“开始吧。”沈正阳说。
今天的炮击和昨天不同。昨天是示威,今天是破城。二十门炮全部调整了角度,瞄准城墙的同一段。炮手们更加熟练,装填速度更快,动作更稳。
第一轮齐射。
二十枚炮弹几乎同时击中目标。那段本就受损的城墙剧烈摇晃,裂缝像蛛网般蔓延,砖石簌簌落下。烟尘腾起,遮住了整段城墙。
一刻钟后,第二轮。
这次看得更清楚——裂缝变大了,有一段墙体明显向外凸出,像被人从里面推了一把。
第三轮、第四轮……
炮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轮之间的一刻钟,成了对守军最大的折磨。他们知道炮弹会来,知道墙会塌,却无能为力。有人开始崩溃,丢下武器往城里跑。军官挥刀砍倒几个,但更多的人在往后缩。
第七轮齐射时,意外发生了。
一枚炮弹击中了裂缝最密集处。城墙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整段墙,大约三丈宽,轰然倒塌。
砖石如瀑布般倾泻,扬起冲天的烟尘。倒塌的墙体砸在城内的街道上,把几间民房夷为平地。烟尘中,一个巨大的缺口赫然出现,像巨兽张开的嘴。
炮击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停了。
然后,青鸾军的阵地上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声。
缺口
太原城南,城墙缺口处。
烟尘慢慢散去,露出那个三丈宽的豁口。豁口内外堆满了破碎的砖石,高的地方齐胸,矮的地方只到膝盖。透过豁口,能看见城内的街道,看见惊恐逃窜的百姓,看见正在集结的守军。
孙传庭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的。他站在缺口内侧,看着那个巨大的窟窿,脸色平静得可怕。身上的铠甲沾满灰尘,头发散乱,但腰杆挺得笔直。
“大人!”一个军官跑过来,脸上全是血,“贼军……贼军要冲了!”
孙传庭转头望去。缺口外,青鸾军的步兵正在列阵。最前面是刀盾手,后面是长枪手,再后面是火铳手。阵型严整,杀气腾腾。
“堵住缺口。”孙传庭的声音很稳,“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搬过来——门板,床板,家具,沙袋。人不够就抓百姓,告诉他们,城破都得死。”
命令传下。守军开始疯狂地搬运东西,堵在缺口处。但缺口太大了,三丈宽,再怎么堵也堵不严实。而且青鸾军不会给他们时间。
果然,一炷香后,进攻开始了。
先是火铳齐射。弹丸如雨点般打进缺口,打在临时堆起的障碍物上,打在守军身上。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呐喊声、铳声混成一片。
接着是步兵冲锋。青鸾军的刀盾手顶着盾牌,踩着乱石冲进缺口。守军挺枪迎上,双方在狭窄的豁口处展开了惨烈的肉搏。
刀砍进肉体的闷响,枪刺穿胸膛的撕裂声,垂死者的哀嚎,怒吼,咒骂……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奏出一曲地狱的乐章。
孙传庭拔出剑,亲自上前。他一剑劈倒一个冲进来的青鸾军士兵,反手又挡住另一刀。剑刃碰撞,火星四溅。他已经五十三岁了,饿了一个多月,力气早就大不如前。但那股狠劲还在,那种宁死不退的气势还在。
“孙传庭在此!大明将士,随我杀贼——!”
他的吼声在混乱的战场上格外清晰。周围的守军精神一振,拼死抵抗。缺口处的争夺陷入了僵持,青鸾军冲进来一批,就被打退一批,尸体在豁口处堆积起来,越来越高。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缺口已经打开,更多的青鸾军正从其他地方赶来。而太原守军,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果然,半个时辰后,青鸾军改变了战术。
他们不再强冲缺口,而是调来了火炮——不是重炮,是轻便的步兵炮。十几门小炮架在缺口外百步处,装填霰弹,对准缺口内侧的守军。
“放!”
砰砰砰砰——!
铁砂、碎瓷、石子呈扇形喷射,像死神的镰刀横扫一切。挤在缺口内侧的守军成片倒下,血肉横飞。临时堆起的障碍物被打得千疮百孔,后面的守军暴露无遗。
“冲!”青鸾军的指挥官抓住机会,再次下令。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们了。
午时末,孙传庭退回了巡抚衙门。
跟他回来的,不足百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血和灰混在一起,看不清面容。衙门外的街道上,喊杀声越来越近,青鸾军正在清剿残敌,一步步向城中心推进。
孙传庭走进大堂。这里曾经是山西最高权力所在,如今空空荡荡,只剩几张桌椅,和满地的灰尘。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照在那些曾经挂满匾额、如今空无一物的墙上。
他走到公案后,缓缓坐下。身上的铠甲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解开系带,卸下甲胄,扔在地上。然后是头盔,佩剑,一件件,都扔了。
最后,他只剩一身染血的官袍。
“大人……”几个亲兵跟进来,满脸是泪,“走吧,从后门还能……”
“走?”孙传庭笑了,“往哪走?太原丢了,山西丢了,我孙传庭还有脸活着回去见皇上吗?”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那里挂着一幅字,是他刚上任时亲手写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墨迹已经有些褪色,但笔力依旧遒劲。
“取笔墨来。”他说。
亲兵取来笔墨纸砚。孙传庭铺开纸,提笔蘸墨。他的手很稳,一点不抖。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罪臣孙传庭,顿首再拜……”
这是一封遗书。写给崇祯的。写他如何守城,如何粮尽,如何城破,最后写:“臣力竭矣,唯有一死以报君恩。然城中十五万生灵何辜?乞陛下念其苦楚,勿再加罪。臣虽死,不敢怨。”
写完,他放下笔,把信折好,交给亲兵:“若有机会,送到北京。”
然后他走到堂前,面北而跪。北京在那个方向,紫禁城在那个方向,他效忠了一辈子的皇帝在那个方向。
“皇上,”他轻声说,“臣……尽力了。”
抽出匕首。匕首很短,但很锋利,是他随身带了二十年的。刀柄上刻着两个字:“精忠”。
没有犹豫,反手,刺入胸膛。
痛。很痛。但比痛更清晰的,是一种解脱。他终于不用再守了,不用再看着百姓饿死,不用再在忠与义之间挣扎。
血从伤口涌出,很快染红了官袍。他身体晃了晃,但没有倒。他就那样跪着,面向北方,眼睛睁着,看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
亲兵们跪了一地,哭声压抑而绝望。
门外,喊杀声越来越近,脚步声纷杂,是青鸾军的士兵在搜索这座最后的抵抗中心。很快,他们就会冲进来,看见这一幕——一个老将,面北而跪,以身殉国。
而太原城,在这一刻,彻底陷落。
太阳西斜,照在巡抚衙门的飞檐上,照在街上的血迹上,照在那些或死或降的守军身上,照在惊慌失措的百姓脸上。
一座千年古城,就这样换了主人。
而历史,将记住这一天,记住这座城,记住这个宁死不降的人。
无论对错,无论成败,有些东西,终究值得用生命去扞卫。
即使扞卫的,只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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