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真正降临“新杭”时,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它平等地照亮每一处焦黑的残垣断壁,每一摊浸透沙土、颜色已变得暗沉的血泊,每一具以各种扭曲姿态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躯体——有明军士卒,有凶恶海盗,也有来不及逃离的平民。海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焦臭、血腥,以及一种奇异的、混合了雨后清新与深海咸腥的复杂气息,缓缓吹拂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营地不再有震天的喊杀与炮鸣,只剩下零星的、压抑的啜泣,伤兵痛苦的呻吟,清理战场时铁器刮擦碎石的刺耳声响,以及远处海浪拍打岸礁的、永恒不变的呜咽。幸存者们如同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眼神空洞,动作迟缓,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失去亲友的悲恸,以及一种对昨夜那超乎理解的神迹(或灾难)的、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赵霆拄着一根新削的、更结实的木杖,一瘸一拐地巡视着。他肋下的伤口被重新包扎,但每一次呼吸依然牵扯着钝痛。他的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灰败,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冷静。他必须挺住。夫人昏迷,世子爷未醒,王焕、李铁头重伤,周沧也带着一身新伤在组织海上警戒和打捞……整个营地,此刻真正能主持大局、稳住人心的,只剩下他了。
“清点伤亡,收敛遗体,明军兄弟的,单独火化,骨灰用坛子收好,记下名字。海盗的……集中到海边,挖深坑埋了,撒上石灰。动作快,小心瘟疫。” 他的声音嘶哑,却条理清晰,对身边几名还能走动的校尉、哨官下达指令。
“将军,有些海盗还活着,重伤的,还有……吓破了胆,投降的,怎么办?” 一名脸上带着新添刀疤的哨官低声问道,眼神复杂。昨夜那些冲入营地的海盗,在海上舰队遭遇灭顶之灾、石屋又发生那无法理解的“净化”后,大半溃散逃亡,但仍有数十人或因重伤无法移动,或瘫软在地束手就擒。
赵霆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被反绑双手、瘫在地上、眼中满是恐惧与乞求的海盗俘虏,又望向海面上漂浮的无数破碎船板、杂物和依稀可见的尸体。仇恨如同毒火,在他胸中灼烧。这些杂碎,手上沾满了“新杭”兄弟的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但……夫人昏迷前,似乎并未下达“尽杀俘虏”的命令。而且,经历了昨夜那场仿佛天罚般的海难与石屋神迹,再对这些失去抵抗能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俘虏举起屠刀……赵霆心中,莫名地感到一丝沉重与不适。那石屋中温暖而浩瀚、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净化力量的光芒,似乎也涤荡了部分他心中的暴戾。
“重伤的……给他们个痛快,别让他们受罪。还能动弹、投降的,分开看押,严加防范,等夫人和世子爷醒了再行发落。告诉他们,若敢有异动,或隐瞒所知情报,立斩不赦。” 赵霆最终做出了决定,声音冰冷,“另外,从他们嘴里,撬出荷兰人和那个‘血鲨’德雷克的底细,尤其是他们如何勾结,后续还有无计划,知道的越多,活命的机会越大。”
“是!”
赵霆继续前行,来到海岸边。眼前景象,让他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的码头和部分滩涂已彻底消失,被昨夜那恐怖的巨浪和冲天水柱重塑。海岸线向陆地推进了数十丈,留下一片湿漉漉的、覆盖着新鲜海泥、珊瑚碎屑、船只碎片、各种海洋生物尸体(许多形态怪异,前所未见)以及人类残骸的、宽阔而狼藉的“新滩涂”。几艘荷兰巡航舰和海盗大帆船的残骸半埋在泥沙中,如同巨兽的骨骸,焦黑的船体、折断的桅杆,诉说着昨夜毁灭的狂暴。
周沧正带着残余的、个个带伤的“海鹞”队员和一些水性好的民夫,在浅水区小心翼翼地打捞、清理。他们捞上来的,除了有用的木材、铁器、帆布,更多的是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和各种奇形怪状、被巨力撕碎的海兽残躯。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海腥与腐败气息。
“周镖头,海上情况如何?可还有敌船踪迹?” 赵霆走近问道。
周沧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海水,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后怕:“将军,都撤了。红毛鬼的大船跑得最快,那些海盗船散的散,沉的沉,没见有重新集结的迹象。咱们的弟兄在附近海域巡了一圈,除了漂浮物和尸体,没见活船。但是……” 他顿了顿,指向外海更深远的方向,“那边的海水颜色,还有些不对劲,泛着一种很淡的、说不清的暗绿色,水流也特别乱。弟兄们不敢靠近。另外,捞上来的这些海怪尸体……” 他踢了踢脚边一截足有成人腰粗、布满暗红色吸盘和锯齿状骨板的触手残肢,脸色有些发白,“有些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这片海域,更不该长成这样。”
赵霆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截触手。质地坚韧如革,吸盘内残留着倒钩,断裂处流出的体液是一种诡异的暗蓝色,散发着淡淡的、与昨夜“毒蝎谷”有些相似、却又更加阴冷的甜腥气。是被“污染”了?还是这片海域深处,本就栖息着如此可怖的生物,只是被昨夜的大动静惊动、甚至杀死了一部分?
“这些东西,就地焚烧,深埋,不要让人触碰。海水异常的区域,划为禁区,加派了望哨监视,但绝不准任何船只靠近。” 赵霆沉声道。神秘的海洋,在展现了其毁灭性的愤怒后,似乎留下了更多令人不安的谜团与隐患。
“明白。” 周沧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将军,石屋那边……”
赵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营地中心,那间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孤零零的石屋。昨夜那最后爆发的、温暖而纯净的光芒,以及门口海盗瞬间“蒸发”的诡异景象,是所有幸存者心中最震撼、也最难以理解的记忆。是神迹?是夫人以生命为代价发动的某种秘法?还是世子爷、小公子,或者那几件神秘之物共同作用的结果?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石屋中的那几位,以及那几件东西,已经成为了某种超出常理的存在。是“新杭”最后的希望与守护象征,也可能……是未来更大麻烦与觊觎的源头。
“夫人、世子爷、小公子都还活着,但都未醒。丁嬷嬷和军医在照料。” 赵霆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忧虑,“那枚会发蓝光的石头,还有世子的玉佩,都失去了光芒,像是耗尽了力量。皮卷还在夫人身边。我已经加派了最可靠的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石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得探问昨夜详情。尤其是……关于小公子眉心印记和门口海盗消失的事,严禁外传,违令者,斩。”
必须封锁消息,至少暂时封锁。在夫人和世子爷醒来,弄清楚一切之前,任何关于“神迹”或“异象”的细节泄露出去,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测、恐慌,甚至……更远处的、对神秘力量感兴趣的贪婪目光。
“属下明白!” 周沧凛然应道。
就在这时,一名士卒气喘吁吁地跑来:“将军!军医让我来禀报,夫人……夫人刚才手指动了一下!好像……好像要醒!”
赵霆和周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振奋。夫人若能醒来,无疑是此刻最大的好消息!
“这里交给你,我过去看看!” 赵霆对周沧交代一句,也顾不上腿伤,拄着木杖,尽量快步地朝石屋赶去。
石屋内,光线比之前明亮了许多。丁嬷嬷正用沾湿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清辞嘴角和颈间的血迹。老军医则守在萧景珩榻边,眉头紧锁,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惑。
沈清辞觉得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很久,很久。黑暗并不宁静,充满了混乱的噪音、破碎的光影、以及一种沉重的、仿佛要将她灵魂也拖入深渊的疲惫与痛苦。但总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始终在她意识的最深处摇曳,不肯熄灭。那暖意,来自她的掌心,来自她的胸口,更来自……身旁那两道微弱却熟悉的气息。
是景珩……是孩子……
这个念头,成了她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的唯一动力。
一点一点,如同破茧。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但最终,她还是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首先涌入,伴随着熟悉的、混合了药味、血腥和一种奇异清新气息的空气。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了丁嬷嬷布满皱纹、写满担忧与惊喜的脸,看到了简陋的石屋顶棚,看到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带着浮尘的晨光。
“夫……夫人?您醒了?老天有眼!您真的醒了!” 丁嬷嬷的眼泪瞬间涌出,声音哽咽。
沈清辞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丁嬷嬷立刻会意,小心地将她上半身扶起些许,将一碗温度刚好的清水,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
“孩子……景珩……” 她终于发出了一丝微弱的气音。
“小公子没事,好好的,刚吃了点奶,又睡了。世子爷……世子爷也还在,军医正看着呢。” 丁嬷嬷连忙说道,将襁褓抱到她眼前让她看。
看到孩儿安详红润的睡颜,沈清辞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又费力地侧过头,望向旁边的木榻。
萧景珩依旧安静地躺着,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惨白,呼吸也平稳悠长。军医见他醒来,连忙上前,欲言又止。
“军医……世子爷他……如何?” 沈清辞用眼神询问。
老军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夫人,说来奇怪。世子爷的外伤、毒伤,依旧严重,失血过多,内腑震荡,这些都需要时间药物调理。但……但之前盘踞在他心脉、脏腑深处的那股阴寒刺骨、乱冲乱撞的‘邪气’,竟然……竟然消散了大半!不,不是消散,更像是……被某种更温和、更纯净的力量‘中和’或‘抚平’了!虽然伤势依旧危重,但生机本源却稳固了许多,脉象也比之前平和了不止一筹!这……这简直不合医理!”
是昨夜那场共鸣的结果吗?幽蓝晶石、玉佩、孩儿的生机、景珩自身的残存星辉,还有她不顾一切的“引导”与“投射”……多种力量在极端情况下碰撞、融合,竟意外地化解了那最致命的“污染”能量?
沈清辞心中恍然,却又升起更多疑问。那最后爆发的、温暖而浩瀚、将门口海盗“净化”的光芒,又是怎么回事?是多种力量融合后的质变?还是触发了皮卷、晶石或玉佩中更深层的、她所不知的守护机制?
“外面……怎么样了?” 她更关心营地的存亡。
就在这时,赵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看到沈清辞睁着眼睛,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欣喜,但随即被更深沉的忧虑掩盖。他单膝跪地:“夫人!您醒了!末将……末将……”
“赵将军,起来说话。” 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惯常的冷静,“营地……损失如何?敌人……可还退?”
赵霆起身,深吸一口气,用最简洁的语言,将昨夜海盗-荷兰联军在海上遭遇恐怖漩涡与冲天水柱袭击、舰队损失惨重仓皇溃逃,营地守军趁势反击、海盗溃散,目前正在清理战场、统计伤亡、看押俘虏的情况,快速汇报了一遍。关于石屋门口海盗“蒸发”和深海异象的具体细节,他暂时隐去未提,想等夫人精神好些再说。
沈清辞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最后的“精神投射”果然起了作用,加剧了敌人的混乱,甚至可能进一步刺激了深海存在。但海上那恐怖的天地之威,显然远非她所能引导或控制,那更像是这片被激怒的海洋本身的“排异反应”。而营地能幸存下来,与其说是他们击退了敌人,不如说是敌人被更恐怖的存在“吞噬”了。
“我们……伤亡多少?” 她最怕问这个问题,却又不得不问。
赵霆脸色一黯,声音低沉:“初步清点,阵亡将士……四百余,重伤失去战力者近两百,轻伤不计。王焕将军、李铁头师傅依旧昏迷,但伤势暂时稳住。周镖头和‘海鹞’弟兄伤亡过半。民夫、妇孺……也有数十人罹难。营地建筑损毁超过七成,粮仓……只剩下一小半未被波及,但也被海水浸泡了不少。药材……几乎耗尽。”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在沈清辞心上。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如此惨重的损失,她依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四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新杭”本就脆弱的力量,再次遭到毁灭性打击。
“阵亡将士……妥善安置。伤者……全力救治,用新找到的草药。粮食……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先从我和赵将军你们开始。阵亡者家属,抚恤……记下,待日后。” 她艰难地吩咐着,每说一句,都感到心力在飞速流逝。
“末将明白。” 赵霆重重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夫人,还有一事。昨夜……石屋门口,最后冲进来的那十几个海盗,在……在您和世子爷、小公子身边的光芒爆发时,他们……他们瞬间就消失了,化成了灰。很多弟兄都看见了。还有海上那些异象……现在营地里,人心很复杂,有庆幸,有敬畏,也有……害怕。关于小公子,关于那几件东西……”
沈清辞心中一凛。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超乎常理的力量,既能带来敬畏,也能滋生恐惧与隔阂,甚至可能引来外界的觊觎。
“传我命令,” 她强打精神,目光变得锐利,“昨夜之事,乃天佑‘新杭’,海神显灵,诛杀外寇。所有目击者,严禁私下议论,更不得妖言惑众,违者严惩。小公子乃天降祥瑞,庇佑父母,此事仅限在场几人知晓,不得外传。那几件东西(晶石、玉佩、皮卷),乃世子爷机缘所得,有镇邪安神之效,昨夜耗尽了灵力,已与寻常之物无异,任何人不得擅动,更不得窥探。”
她必须将事情“常规化”、“神圣化”的同时,又“淡化”其特异性。将功劳归于虚无缥缈的“天”和“海神”,将孩儿和器物特殊之处解释为“祥瑞”和“暂时耗尽”,以稳定人心,减少不必要的猜测与恐慌。
赵霆立刻领会:“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还有,” 沈清辞叫住他,目光望向窗外,“派往‘圣岛’的使者……有消息吗?”
赵霆摇头:“尚无。算日子,若顺利,这两日也该有回音了。”
希望,似乎总是如此渺茫,却又不能放弃。
赵霆领命退下。石屋内重归寂静。沈清辞靠在丁嬷嬷怀中,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再次吞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至少,在理清思绪,在确认萧景珩和孩儿真正安全,在营地初步稳定之前,她必须保持清醒。
她看向沉睡的萧景珩,又看向怀中的孩儿,最后,目光落在那枚已变成普通深蓝色石头的晶石,和那半枚温润内敛的玉佩上。
昨夜种种,如同幻梦。绝境中的疯狂一搏,引来了无法预测的变数与力量,代价惨重,却也似乎……撬动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星骸”、关于生命、关于这片天地的秘密。
但眼前,依旧是满目疮痍,危机四伏。内部人心需稳,伤亡需抚,生存物资需寻;外部强敌虽暂退,但荷兰人、海盗、乃至“鬼面”部落残部,都可能卷土重来;神秘的海洋与深藏地下的“星骸”之力,更是莫测的隐患。
而她,沈清辞,一个刚经历生产、重伤未愈、又透支了心神的女子,却要扛起这千疮百孔的一切,为她的夫君,为她的孩儿,为这“新杭”数千残存的性命,在废墟与迷雾中,寻一条生路。
前路,依旧漆黑如夜。
但至少,她醒来了。至少,他们一家三口,都还活着。至少,“新杭”的旗帜,还未倒下。
这,或许就是黑暗尽头,那一点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余烬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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