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
甄应嘉被关在一处独立的偏院。
房门从外锁死,窗户用木条钉成一个个“米”字,只剩几道可怜的缝隙透进光与气。
院外,林安挑选出的影卫如石像般钉死在各个角落,他们的呼吸与影子,构成了这座囚笼最无形的铁壁。
雅集斋。
水溶将一叠刚录好的供词,推到黛玉面前。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全招了。”
水溶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
“甄家在江南的私盐、通倭、走私,每一笔血账背后,都有忠顺王府的影子。”
“龙王湾那批足以武装一支私军的火器,更是忠顺王亲自批的条子,让甄家转运给倭寇。”
黛玉接过供词,一目十行。
她的视线最终停在几处提及“王爷亲笔”的字样上,指腹在那墨迹上轻轻划过,仿佛能感受到笔锋落下时的那份狂悖。
“关于那份‘图纸’,他怎么说?”黛玉问。
水溶摇头。
“甄应嘉供认,那确实是一份标记了秘密航线与补给点的海图,对倭寇而言价值连城。”
“但他咬死,图纸是甄家祖传,与忠顺王爷无关。”
黛玉将供词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当然会这么说。”
“甄家是忠顺王的狗,但狗也想给自己留条活路。将图纸的罪名揽在自家身上,这是在切割,也是在求饶。”
水溶懂了。
私藏海图是重罪,但通敌叛国,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甄应嘉在用甄家全族的性命,去保忠顺王,也保自己能留下一线生机。
“人证在此,物证齐全。”水溶的语气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伐之气,“本王即刻上奏,请圣上降旨,将这国之蛀虫连根拔起!”
黛玉却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纯粹的、不带情绪的审视。
“王爷,你觉得,圣上会如何处置他的亲叔叔?”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浇熄了水溶心头的火。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那可是忠顺王。
宗室巨擘,皇帝的亲叔父,一个跺跺脚就能让朝堂震三震的人物。
水溶艰涩地开口:“圣上……或许会为了皇室颜面与朝局安稳,将此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不是或许,是必然。”黛玉纠正他。
“拔掉甄家,对忠顺王而言,是断臂之痛。但只要他本人无事,这只手臂,迟早还会再长出来。”
“仅凭这些,杀不死他。”
水溶的眉头紧锁,他被黛玉引导着,看到了这盘棋更深层的凶险。
处置不当,非但扳不倒忠顺王,他这个递刀子的人,反而会成为宗室的眼中钉,皇帝的弃子。
“那依太傅之见?”
黛玉没有直接给答案,反而换了个话题。
“王爷觉得,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溶一怔,随即答道:“圣上勤政爱民,有圣君之相,只是……”
“只是根基尚浅,朝中掣肘太多,宗室又以忠顺王为首,时常让他有心无力,对吗?”黛玉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水溶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对皇帝的洞察,竟比他这个皇亲还要透彻。
“一个被束缚手脚的君主,最需要的是什么?”黛玉自问自答,“是一把能替他斩断束缚的刀。”
“但他绝不希望,这把刀太锋利,锋利到会伤了自己,更不希望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
“王爷,你查出了连皇帝都觉得棘手的大案,你觉得,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欣慰,还是警惕?”
水溶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明白了。
皇帝需要的,是一个趁手的工具,而不是一个能揭开皇室最大脓疮的“孤臣”。
“所以,王爷这份奏折,该怎么写,何时递,甚至由谁来递,都是一门杀人的艺术。”
“太傅的意思是,先压下这份供词?”
“不。”黛玉摇头,“供词要交,罪证要呈。但不是为了让圣上立刻定罪,而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一根拔不掉的刺。”
她拿起那份供词,用朱笔在几个地方画了圈。
“甄家勾结倭寇的罪证,要详尽,要铁证如山,让谁也翻不了案。”
“至于忠顺王爷……”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奏折里,就说甄应嘉攀咬京中某位‘贵人’,但言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我们严刑逼供,他也只字不提具体名姓,只说此人权势滔天,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水溶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太狠了!
直接指认,皇帝可以为了颜面而强行压下,甚至会怪罪他这个告状者。
可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攀咬,却会变成皇帝心头的一根毒刺。
以忠顺王在京城的行事作风,皇帝第一个怀疑的,必然是他!
君王的猜忌,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
“圣上会自己去查,自己去想,自己去验证。”水溶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只觉得不寒而栗,“这比我们呈上任何证据,都更有杀伤力。”
“正是。”黛玉放下笔,“而且,我们手里还捏着鬼冢,捏着从甄家搜出的无数账册信件。这些东西,现在不必拿出来,它们是悬在忠顺王头顶的剑,随时可以落下。”
“届时,就不是我们逼圣上动手,而是圣上自己,会求着王爷您,把这把剑递给他。”
水溶长身而起,对着黛玉,郑重地长揖及地。
“受教了。”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与她之间的差距,不在谋略,而在对人心的洞察。
黛玉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她的目光越过水溶,投向窗外。
扬州城的落日,正将天边烧成一片壮丽的血色。
“王爷,扬州落幕,您何时返京?”
水溶听到“返京”二字,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知道,京城那座巨大的名利场,才是真正血腥的修罗地狱。
“交接完防务,便启程。”
他看着黛玉,反问:“太傅与我一道?”
黛玉的视线收了回来。
“我?”她唇边泛起一丝自嘲,“我这个江南钦差的‘太傅’,在慈宁宫那位眼里,怕是比忠顺王还要碍眼。”
水溶的心口一窒。
他想起了黛玉对“笼中鸟”的憎恶。
他身为亲王,又何尝不是另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
“若能挣脱这樊笼,太傅想去何处?”他脱口而出。
黛玉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仿佛在剖析他这句话背后的所有情绪。
而后,她笑了。
那笑容里,有向往,也有决绝。
“当然是回我们的明月岛。”
……
京城,忠顺王府。
书房里,一尊前朝的青釉莲花尊,静静地躺在地上,碎成了几十片。
忠顺王背手而立,面沉如水,盯着那份从江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咆哮。
极致的愤怒,让他整个人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甄应嘉,被活捉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管家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连呼吸都已停滞。
“林姓太傅。”忠顺王转过身,一字一顿地问,“就是那个林如海的女儿?”
“是……正是此女。”
“呵。”忠顺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好啊,真是本王的好侄孙媳。”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并未写字,只是任由笔尖的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个巨大的、丑陋的墨点。
“传令下去。”
“在甄应嘉的囚车进京之前,让他,和所有知道他会开口的人,永远闭嘴。”
“本王不想在京城,再看到任何一个姓甄的活人。”
管家身体剧烈一颤,叩首领命:“……是!”
忠顺王丢下笔,看着那团墨迹,眼神阴鸷。
“林黛玉……你以为,拔了本王一颗牙,本王就咬不了人了吗?”
“京城,等着你。”
……
紫禁城,慈宁宫。
太后手中的那串紫金沉香佛珠,停在了“卐”字结上。
心腹嬷嬷的禀报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太傅设局,北静王收网,甄家已成铁案。只是供词中,隐晦指向京中贵人,北静王不敢擅专,特此密报请太后定夺。”
太后没有说话。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轮被云层遮蔽的月亮。
“她倒是越来越会替皇帝分忧了。”
许久,太后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啊,林太傅此番,当记首功。”嬷嬷小心翼翼地附和。
“首功?”太后轻笑一声,将佛珠放在案上,“一个无根无基的孤女,远在江南,却能搅动朝局,让忠顺王都吃了哑巴亏。”
“你觉得,她这份‘功劳’的背后,想要的是什么?”
嬷嬷立刻跪下,不敢言语。
太后站起身,走到一盆盛放的兰花前,修长的指甲掐住了一片最嫩的叶。
“哀家当初让她当帝师,是看中她的才学,也是可怜她的身世,想让她安分守己,为皇家效力。”
“可如今看来,哀家是养了一只鹰,一只……翅膀太硬,想自己去搏击长空的鹰。”
叶片被无声地碾碎,墨绿的汁液染上了她的指尖。
“哀家担心,她想做的,不止是帝师。”
太后的声音,冷得像冰。
“她会不会,想做第二个武则天?”
嬷嬷的头埋得更低了。
“传哀家旨意。”
“命北静王即刻押解罪臣回京复命。”
“另,宣林太傅,一同入宫觐见。”
太后转过身,看着嬷嬷。
“哀家要亲自看看,这只鹰的爪子,到底有多利。”
“哀家也要让她明白,是谁给了她那片天。”
窗外,风起,云散。
清冷的月光,终于穿透云层,照进这深宫大内。
却照不进人心。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林妹妹她不装了,一开口全府吓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