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如同一口移动的、带着外交豁免权的棺材，无声地滑行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
车内空间宽敞，内饰奢华，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净化器低声嗡鸣，散发着冰冷的、带着雪松味的香氛，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金属和危险的气息。
林枫坐在后排右侧，相机包放在身侧。安德烈·波波夫坐在他对角线的左侧位置，最大限度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司机是一个同样沉默寡言、脖颈粗壮的男人，全程目不斜视。
自上车后，没有任何交流。
林枫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上，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葱郁的林木和零星的别墅区取代。但他的眼角的余光，如同精密校准的雷达，始终锁定着前排安德烈的后脑勺和肩部线条，以及车内后视镜里司机那双偶尔扫过的、鹰隼般的眼睛。
安德烈坐姿笔挺，如同雕塑，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偶尔因吞咽而微微滚动的喉结。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显示着极强的身体控制和心理素质。
林枫注意到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安德烈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指尖会每隔一段时间，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敲击一下膝盖骨。频率稳定，像某种无意识的习惯，又像……摩尔斯电码的某种变体？林枫默默记下了这个节奏。
车内的沉默，是一种无形的较量。安德烈在施加压力，用这种冰冷的、绝对的掌控感，试图从心理上瓦解猎物的防线。
林枫则像一块被投入冰海的石头，表面沉默，内里却在高速运转，吸收、分析着一切信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左手看似无意地搭在了相机包上，手指距离那个装有特种凝胶的夹层只有一寸之遥。
大约行驶了一小时，车辆拐下主路，驶入一条更加僻静、两侧林木参天的私家公路。路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摄像头无声地转动了一下，捕捉着车辆信息。
又过了十分钟，一个检查站出现。不是普通的保安亭，而是带有升降杆和两名穿着黑色作战服、配备明显非民用级装备的警卫。警卫看到车牌，没有任何询问，直接立正敬礼，升降杆抬起。
车辆继续深入。林木越发茂密，空气仿佛都变得更加凝滞。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如同镜面般的湖泊映入眼帘，湖水幽深湛蓝。湖心处，一座郁郁葱葱的半岛如同巨兽的利爪探入水中。一条狭窄的堤道如同唯一的咽喉，连接着半岛与陆地。堤道入口，是另一处更森严的检查站。
半岛之上，隐约可见一栋极简主义风格的灰白色建筑，如同从山岩中生长出来的一般，线条冷硬，玻璃幕墙反射着天光，显得神秘而孤绝。
好一个绝佳的囚笼。易守难攻，与世隔绝。
车辆驶过堤道，通过最后一道检查，最终停在那栋灰白色建筑入口处的回车场上。
安德烈率先下车，为林枫打开车门，动作标准得像酒店门童，但那双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却透着冰冷的审视。
“请跟我来，林先生。女士已经在等您了。”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林枫拎着相机包下车，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地势，建筑布局，可能的监控点，撤离路线（几乎为零）……所有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大脑，被瞬间分析和存储。
入口是两扇沉重的、看起来像是原始岩壁切割而成的对开门。安德烈推开其中一扇，做出邀请的手势。
门内是一个挑空极高、极其开阔的客厅。整体色调是黑、白、灰和原木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毫无遮挡的湖光山色，景色壮丽到令人心颤，却也带来一种无处遁形的暴露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昂贵的檀香、冰冷的石材，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医用消毒水的味道。
客厅中央，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伊莲娜·莫罗。
她换下了昨天那身大衣连衣裙，穿着一件宽大的、象牙白色的亚麻长袍，长袍的质地柔软垂顺，勾勒出她高挑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她的白金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在从落地窗透进来的天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光晕。
她没有回头，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看着窗外湖面上掠过的一只水鸟。
安德烈无声地退到客厅一侧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墙壁，但他的存在感却像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个空间。
林枫站在原地，没有打扰她。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的陈设，昂贵的抽象画，造型奇特的雕塑，一整面墙的专业书籍涉及艺术、哲学、神经科学，以及……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她自己早年的黑白摄影作品。照片中的她年轻，眼神充满野性和不羁。
就在这时，伊莲娜·莫罗缓缓转过身。
她没有戴墨镜。露出了整张脸。
林枫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滞涩了一瞬。
那是一张被时光和某种极度内耗精心雕刻过的脸。五官依旧精致得如同北欧神话里的女神，皮肤白皙近乎透明，但眼角和唇角已经有了细微却深刻的纹路。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透明的冰蓝色，里面仿佛封存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却又在最深处，隐隐跳动着一点疯狂而痛苦的火焰。
冰封的火山。林枫脑中瞬间闪过这个词。
她的目光落在林枫身上，没有任何寒暄和客套，直接、冰冷，像手术刀一样解剖着他的每一寸外表和试图隐藏的情绪。
“你迟到了四十七秒。”她开口，声音比昨天在画廊里更加清晰，也更加冷冽，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沙哑。
“抱歉，路上的风景令人印象深刻。”林枫平静地回答，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
伊莲娜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形的冷笑。“希望你的技术，比你的时间观念更强。”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向客厅深处走去，“跟我来。影棚在下面。”
她步伐很快，长袍下摆飘动，带起一阵混合着檀香和冷冽气息的风。
林枫跟上。安德烈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跟在最后。
他们穿过客厅，走过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来到一部需要指纹和虹膜验证的电梯前。
电梯下行。数字显示负二层。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个完全超乎林枫想象的空间。
这里不像影棚，更像一个……地下的、高科技的实验室或者说手术室。
整体是冰冷的银灰色调。无处不在的嵌入式灯带发出均匀而无情的光线，没有任何阴影。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白噪音。一侧是整面墙的液晶屏幕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电子仪器。另一侧，则摆放着各种奇特的、看起来像是刑具或者医疗器械的金属支架。
房间中央，是一个纯白色的、如同手术台般的平台。
这里没有柔光箱，没有反光板，没有任何传统摄影的痕迹。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对的冰冷和控制感。
伊莲娜·莫罗走到房间中央，转过身，面对林枫。她张开手臂，宽大的长袍袖口滑落，露出她纤细却肌肉线条清晰的小臂。
“这里是我的‘圣所’。”她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平静，“在这里，没有伪装，没有谎言，只有最极致的……真实。”
她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枫，那冰封的眼底，那点疯狂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明显。
“现在，摄影师先生，让我看看你的镜头……能否承载我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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