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看上去无比脆弱，与它先前那副趾高气扬、自称“小爷”的模样判若两人。
又过了一会儿，萌娃似乎才从剧烈的情绪崩溃中找回一丝清明。它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正好对上陆沉静中带着一丝同情的目光。瞬间，它像是被烫到一样，胖乎乎的脸颊“腾”地涨红，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
“小、小鬼！看什么看！”它慌忙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哽咽，却硬要挤出凶巴巴的语气，“转过去！不准看！小爷我……我只是眼睛里进沙子了！对，进沙子了！”
它越说声音越小，显然自己也觉得这借口拙劣得可笑，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只余下一种强撑着的、色厉内荏的狼狈。
陆尘从善如流，依言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一旁的玉璧，留给它一点整理情绪的空间。他心中并无嘲笑，只有更深的理解与一丝怜悯。
他能听出那虚张声势的呵斥背后，是怎样一种信仰支柱轰然倒塌后的无措与脆弱。这个看似跳脱顽皮的器灵，对那位太古丹尊的感情，恐怕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深沉和依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用力吸鼻子的响动。过了片刻，萌娃那努力维持平稳、却仍能听出一丝颤抖和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你刚才说什么？”它似乎想重复之前震惊的质问，但气势已然弱了许多，更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愿面对的现实，“你说……《丹尊圣经》？！叶鸿大人的……《丹尊圣经》？！”
陆尘转回身，看到萌娃已经努力挺直了小身板，只是眼圈和鼻头依然红红的，像只可怜兮兮的幼兽。他神色郑重，语气清晰而肯定地重复道：“是。我在机缘巧合下侥幸得到。”
言罢，他心念微动，引动了识海深处那部古老的传承。只见他眉心处一缕微不可察的金光流转，一部非金非玉、通体萦绕着朦胧道韵的九页经书虚影，自他身前缓缓浮现。
经书不过尺许大小，形态古朴，书页轻轻翻动间，仿佛有无数微缩的丹炉虚影、药草光影与符文韵律生灭流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的古老韵律与威严。
这正是《丹尊圣经》的显化投影，虽非实体，却已足以传递其独一无二的气息。
那虚影出现的刹那，萌娃的呼吸一滞。它整个小小的身子猛地僵住，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九页经书虚影，瞳孔中倒映着那熟悉的、铭刻在灵魂深处的道韵光华。
一种跨越了无尽岁月、源自本源的亲切与悸动，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淹没了它，让它几乎要再次失控。那气息……绝不会错！纵然形态有异，力量层次也相差悬殊，但那最核心的、属于叶鸿大人的灵性烙印，它绝不会认错！
萌娃沉默了。它没有再激烈反驳，只是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光，它迅速仰起小脸，拼命眨巴着眼睛，想把那丢人的湿意逼回去。
小小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它悬浮着靠近陆尘一些，小巧的鼻子轻轻抽动，仔细感知着，那九页经书的虚影在它乌黑的瞳仁中静静流转。
许久，它才缓缓退开一点距离，垂下眼帘，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沉淀了太多东西。
“罢了……罢了……”它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事已至此……岁月无情，连那般人物也敌不过光阴，敌不过天道……我又能如何？”
它抬起小手，用袖口重重揉了揉眼睛，再放下时，眼神里的激烈波澜已被一种沉重的平静取代，只是那平静之下，依旧能窥见深不见底的哀伤。
它终于完全接受了这个残酷却真实的事实。那曾照耀它漫长岁月的“太阳”，确实已经陨落，只余下这缕微弱却坚韧的传承火光，跨越了无尽时空，落在了眼前这个年轻修士的身上。
“小鬼……不，小子。”萌娃的语气不再有之前的浮夸，反而透出一种低沉与认真，“你可知你得到的，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机缘？”
“略知一二。”陆尘颔首，态度谦逊而诚恳，“丹尊前辈的传承，博大精深，浩瀚如星海。我如今所学所悟，不过沧海一粟，深感前辈之道，高远难及。”
“沧海一粟？嘿嘿……”萌娃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更像是一个苦涩的弧度，“叶鸿大人的传承，岂是寻常功法可比？当年……不知多少惊才绝艳、傲视一方的巨擘人物，欲求大人随手点拨一二而不可得。你……你小子……”它上下打量着陆尘，眼神里的怀疑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感慨取代，“这究竟是怎样的气运……”
它的话语顿了顿，眼中那抹追忆与感慨的光渐渐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小小的眉头锁紧，它看着陆尘，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无数潜藏在岁月阴影中的觊觎目光。
“只是……福兮祸之所倚。”萌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它外表极不相称的肃穆与沧桑，“小鬼，你切莫以为得了天大的造化，便可高枕无忧。恰恰相反，你捧着的，是一个足以将你烧成灰烬的火盆，一条可能引你坠入无底深渊的绳索。”
它悬浮近前，小小的脸上再无半点玩笑之色，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严厉：“叶鸿大人当年何等惊才绝艳，其事迹何等耀眼，其敌……与觊觎者，便同样多如繁星，深不可测。大人既然早已陨落于岁月长河，那么，当年那些或敬畏、或贪婪、或怀恨的诸多存在，以及他们遗留的势力、眼线，绝不会放过任何与大人相关的蛛丝马迹。一旦你身负传承的消息有半分泄露，等待你的，将是跨越界域、无穷无尽的追杀与谋算，届时，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遁入九幽黄泉，也未必能得片刻安宁！”
陆尘听着萌娃那与稚嫩外貌全然不符的、浸透着岁月寒意与肃杀的警告，瞬间一股从脊椎骨窜起的冰凉穿透全身。
他并非不懂怀璧其罪的道理，自得到《丹尊圣经》以来，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不敢轻易显露。但他此刻才猛然惊觉，自己那点“小心”，是何等的肤浅与侥幸！
他一直以来的谨慎，更多是出于修行者本能的财不露白，以及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所警惕的，多是同辈的嫉妒、某些势力的贪婪，顶多是那些比他高出一两个大境界的强者可能带来的压迫。
他的眼界和实力，限制了他的想象，让他下意识地将这份传承的“重量”，框定在了自己所能理解的、相对“安全”的范畴内。
直到此刻，被这存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帝宫器灵，用如此沉重乃至严厉的语气点破——他才悚然惊觉，自己怀里揣着的，根本不是一块需要小心保管的“美玉”，而是一枚足以照亮诸天、也足以焚烧殆尽自身与周遭一切的“烈日火种”！
叶鸿，太古丹尊，那是曾与天道争锋、照耀一个时代的至高存在！其传承所牵扯的因果、所引动的目光，哪里是他区区一个玄天境修士，甚至是他所能想象的“强者”层面能够衡量的？
一种深彻骨髓的后怕，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仿佛看到无数道来自时光深处、来自不可知之地、冰冷而贪婪的视线，穿透了层层虚空，似有似无地扫过自己。
那些视线的主人，或许是一个念头便能覆灭一州之地的古老存在，或许是传承万载、对丹尊遗泽梦寐以求的恐怖势力……而自己，就像暴风雨海面上的一叶扁舟，先前竟只以为海面有些许风浪，全然不知脚下深渊里蛰伏着何等庞然巨物！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的内衫。后背的凉意如同毒蛇蜿蜒。他一直以来竟抱着如此要命的“疏忽”行走至今！若非身处这相对封闭的万劫帝宫，若非先遇到的是这位与丹尊有旧、暂且可信的器灵……他简直不敢想象那可能发生的后果。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翻江倒海般的后怕与惊悸强行压下，转化为钢铁般坚硬的警惕。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沉稳，但那沉稳之下，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前辈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晚辈以往……确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此秘关乎生死道消，晚辈立誓，必将其深埋魂底，绝不容半分泄露之险！”
“明白就好。”萌娃神色稍缓，但眉头依旧蹙着，“不过……光靠你自己小心，恐怕还不够。你身上的传承气息，虽因你功法特殊而隐匿大半，但在真正感知敏锐、或对大人气息熟悉至极的大能者眼中，仍非无迹可寻。那是本质上的区别，寻常的敛息法门难以彻底遮盖。”
陆尘何等聪慧，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从器灵未尽的话语和微蹙的眉头中，捕捉到了一线希望。他心中微动，原本沉甸甸的后怕感被一丝悄然升起的期待冲淡。
这位器灵前辈，既然点出问题，莫非……有解决之道？他按捺住心头的悸动，脸上维持着虚心与凝重，姿态放得更低，拱手诚恳问道：“前辈所言，一针见血。晚辈修为浅薄，见识有限，对此确无良策。不知前辈可有指教，该如何弥补此等破绽？”
他问得恭敬，眼神清澈，全然一副虚心求教、将自身安危托付的模样。
“哼，算你运气不错，遇到了我。”萌娃看着陆尘眼中恭敬，哼了一声，小脸上露出一丝“还是得靠我”的别扭神情。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虚空中一抓，一点朦胧的、仿佛星光凝聚的微尘出现在它掌心。微尘迅速延展变化，化作一枚非金非玉、材质难辨的古朴指环，指环呈暗灰色，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看上去普通至极。
“喏，这个给你。”它将指环递给陆尘，“戴上它，贴身存放也行。它能混淆灵气，蒙蔽感知，最大程度地遮掩你身上一切‘异常’的根源气息。只要你不主动显露《丹尊圣经》的气息，即便是辟地境的修士站在你面前，仔细探查，也休想感知到你与叶鸿大人传承之间的那丝联系。当然，若是遇到修为更在辟地境之上的老怪物，或者某些专擅天机推演、因果追索的异类，效果会打折扣，但至少，现阶段能为你争取到足够的成长时间。”
陆尘接过指环，触手温凉，心神与之接触的刹那，便感到一股玄而又玄的遮蔽之力悄然笼罩周身，心中顿时一喜。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他毫不客气地将指环戴在左手食指上，大小居然自动贴合，随即指环光华彻底内敛，变得毫不起眼。
“多谢前辈厚赐！”陆尘诚心实意地躬身一礼。这份礼物，关乎身家性命，比任何攻击法宝或修炼资源都要珍贵得多。
“哼，知道就好，以后机灵点。”萌娃摆摆手，似乎想挥掉那点不自在的关怀气氛，小脑袋扭向一边。沉默了片刻，它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头，目光落在陆尘身上。
“说起来……你方才在此地选择的，可是《先天不灭体》？”它问道，语气恢复了平常。
“正是。”陆尘点头。
“啧啧，眼光倒是不差，挑了个最难啃的骨头之一。”萌娃撇撇嘴，“万法宗炼体之法众多，此功法对资源要求堪称无底洞，非大机缘、大毅力者不可成。不过……既然你选了，又得了叶鸿大人的传承，根基也算勉强够看。”
它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背着小手，老气横秋地道：“闲着也是闲着，看在你身负大人传承的份上，你作为他的传人，若是太弱，出去怕你丢了大人颜面。我便多嘴指点你几句关于这功法的关窍，免得你傻乎乎地瞎练，平白浪费了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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