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三年六月二十二,真定。
“狼牙坡”上的火炮已经断断续续轰击了三天。三门新架设的红衣大炮,加上两门从后方艰难运抵的“长炮”,将炽热的铁与火,持续不断地倾泻在清军主营垒的核心区域。炮弹落下时炸起的烟尘与火光,即使隔着一两里地,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清军营垒外围的栅栏、了望塔早已被夷平,内部帐篷起火又扑灭,留下大片焦黑的痕迹,人员和物资的损失,可想而知。
屯齐躲在一处特意加固过的半地下掩蔽所里,外面每一声炮弹落地的闷响,都让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尘土和一种压抑到极点的焦躁。他脸色铁青,眼窝深陷,身上华丽的甲胄也沾满了污迹。
“王爷!不能再这么挨打了!”一名满脸烟灰的甲喇额真几乎是爬进掩体,嘶声道,“南蛮子的炮太狠,太远!咱们的炮够不着他们!儿郎们躲在壕沟里都心惊胆战,士气……士气快崩了!姜总兵(姜镶)那边,已经两天没派人来联络了,怕是……”
“怕是什么?!”屯齐猛地抬头,目光凶戾。
那甲喇额真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怕是存了别的心思!探马回报,南蛮子右翼‘鬼见愁’峡谷那边的炮击也停了,似乎在调动兵力……王爷,南蛮子主将金声桓用兵一向狠辣,他这么围着咱们猛轰,却不全力强攻,恐怕……是在等咱们自己乱,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在等别的方向突破。”甲喇额真声音更低,“北京那边……有传言,说海上的红毛鬼靠不住,渤海湾……渤海口好像也被南蛮水师堵住了。山东、河南也不太平……”
“够了!”屯齐厉声打断,胸膛剧烈起伏。他何尝不知形势危急?真定城被围,与北京的联系时断时续,粮道被袭扰,援军迟迟不至。金声桓像一头极有耐心的狼,不疾不徐地撕扯着他的防线,消耗着他的兵力和士气。而最让他心惊的,是军心的动摇。汉军旗的兵丁开始出现零星逃亡,连一些满洲兵的脸上,也露出了久战疲敝的茫然。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强攻,自己这支疲惫之师,恐怕就要从内部瓦解。必须求变,必须打破僵局!哪怕是……冒险一搏!
“传令!”屯齐猛地站起身,灰尘从他甲叶上抖落,“各营抽调所有还能上马的巴牙喇和蒙古兵,集中八百……不,一千骑!本王亲自率领,从东面‘饮马河’故道出击,突袭南蛮子中军!他们的注意力都被‘狼牙坡’和‘鬼见愁’吸引,中军必然相对薄弱!只要能冲乱其指挥,哪怕一时不能破敌,也能打乱其部署,提振我军士气!”
“王爷!不可!”几名心腹将领大惊,“南蛮火器厉害,中军必有防备!王爷万金之躯……”
“万金之躯?”屯齐惨笑一声,“守在这里被炮轰死,和冲出去战死,有什么分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执行命令!一个时辰后,集结出击!”
命令在绝望的氛围中迅速下达。清军大营内部,开始进行最后的骑兵集结和准备。战马被从隐蔽处牵出,骑兵们默默检查着马具和武器,气氛凝重而悲壮。
然而,屯齐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同步出现在了金声桓的作战沙盘上。
“鞑子主营有异动,骑兵正在东侧集结,数量约在千人左右。”夜不收的哨探如同幽灵般潜入潜出,将最新情报源源不断送回。
金声桓盯着沙盘上代表“饮马河”故道的那片区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终于忍不住了?想学吕布辕门射戟,来踹我的中军大营?”他转头看向一旁待命的几名营官,“‘铁砧’都准备好了吗?”
“回大将军!‘铁砧营’已在‘饮马河’故道预设阵地潜伏三日,壕沟、拒马、绊马索、火药陷阱均已就位!五百燧发铳手,两百强弩手,还有四门可以平射的虎蹲炮,全都憋着劲呢!”
“很好。”金声桓手指重重按在沙盘上那个预设的伏击圈,“告诉‘铁砧营’李参将,放鞑子骑兵进来,放到一半再打!我要的不是击退,是全歼!至少,要打掉屯齐这条老狗的爪牙!”
他又看向另一名营官:“‘铁锤营’呢?”
“‘铁锤营’两千精锐,已从‘鬼见愁’峡谷秘密潜回,现隐蔽于‘狼牙坡’侧后,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等‘铁砧’砸响,鞑子主营注意力被吸引,阵脚动摇之时,”金声桓眼中寒光爆射,“‘铁锤营’就从‘狼牙坡’侧翼,给我全力砸向鞑子主营最薄弱处!不要管两翼,直插中军!目标是屯齐的帅旗,还有他们的炮兵阵地和粮草囤积点!一旦突破,全军压上,彻底撕开这道防线!”
“末将明白!”
“其余各营,听到总攻号角,全线出击!不留余地,不留后手!此战,要一举打垮屯齐,拿下真定!”
命令如同水银泻地,迅速传遍振明军各营。原本看似被炮击和局部攻防牵扯得有些分散的兵力,开始向着两个致命的攻击点悄然凝聚、调整。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开始在前沿阵地弥漫。
午时刚过,阳光正烈。真定城北的旷野上,除了零星的炮声,竟显得异样安静。连盘旋的乌鸦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飞远。
突然,清军大营东侧辕门大开!烟尘骤起,蹄声如雷!近千名盔甲鲜明的清军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屯齐亲自率领下,卷起冲天尘土,向着振明军“饮马河”方向的中军阵地狂飙突进!马蹄践踏着干燥的土地,战旗在风中疯狂舞动,骑兵们发出野性的嚎叫,试图用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垮一切阻挡。
金声桓在指挥台上,冷冷地看着那道迅速逼近的烟尘龙卷,计算着距离。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进入预设伏击区!
“起!”埋伏在伪装壕沟和土垒后的“铁砧营”参将,狠狠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刹那间,平静的地面活了!
绷紧的绳索猛地弹起,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惨嘶着人仰马翻!地面上突然翻开无数木板,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填满了铁蒺藜和碎瓷片的陷坑!更致命的是,道路两侧看似杂乱的土堆和灌木后,猛地站起一排排黑洞洞的铳口和弩机!
“放!”
“砰砰砰砰——!”“嗖嗖嗖——!”
燧发铳的爆鸣和强弩破空的尖啸汇成死亡的乐章!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攒射,冲锋的骑兵队列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铁墙!人喊马嘶,血花迸溅,冲势为之一滞!
“虎蹲炮!放!”
四门隐藏在更深处的虎蹲炮几乎同时开火,霰弹横扫,将挤成一团的骑兵队列打得血肉横飞!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训练有素的燧发铳手轮番射击,弹雨几乎没有间断。清军骑兵陷入了死亡陷阱,进不能进,退路也被自己人的尸体和惊马阻塞。屯齐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左冲右突,肩膀已然中弹,鲜血染红了半边甲胄。他目眦欲裂,看着周围不断倒下的精锐儿郎,心中一片冰凉。完了,中了埋伏!
几乎就在“饮马河”伏击战打响的同一时刻,“狼牙坡”侧后,代表总攻的号角凄厉地划破长空!
“杀——!!!”
蓄势已久的“铁锤营”两千精锐,如同沉默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从侧翼猛扑清军主营!他们的目标明确,阵型锋利,不顾两侧零星的抵抗,直插因为主力骑兵被调走而显得空虚的中军核心!
炮位上的清军炮手还没来得及调转炮口,就被汹涌而来的振明军淹没。粮草囤积点燃起大火,浓烟滚滚。帅旗所在的位置,遭到了最猛烈的冲击!
“全线进攻!!”金声桓拔出战刀,向前一指!
真定城外,沉寂了片刻的广阔战线,骤然沸腾!无数振明军将士跃出战壕、掩体,如同决堤的潮水,向着已经动摇、混乱的清军防线,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总攻!
铁砧砸碎了突袭的利刃,铁锤紧接着轰向了失去防护的心脏。真定之战,在这一刻,分出了胜负。剩下的,只是追击、收割,以及决定这座北方重镇最终归属的、最后的清扫。
而在更北方的渤海海面上,几乎同时响起的隆隆炮声,也宣告着另一场决定性的较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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