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的七月,海风本该带来一丝凉爽,但“飞虹一号”上的气氛却比最闷热的三伏天还要凝滞。郑成功放下单筒望远镜,镜筒边缘被手心汗水浸得发滑。远处,那四艘荷兰巨舰依旧以那种从容到近乎傲慢的姿态,巡弋在海天交界线上,三角形的软帆吃饱了东南风,舰艏劈开深蓝色的海水,犁出四道长长的、泛着白沫的航迹。
它们已经这样跟了快十天。不靠近,不远离,不攻击,也不允许振明军水师舰队靠近登州海岸或进入渤海湾深处。像四堵移动的、覆盖着炮口的城墙,将黄得功的主力舰队和郑成功的游击船队,牢牢挡在了渤海海峡之外。
“他们在等。”郑成功对身边的郑省英说,声音低沉,“等真定那边的结果,等多尔衮开出更高的价码,或者……等我们自己露出破绽,不耐烦,分散。”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这种被强大力量压制、却无法痛快厮杀的憋屈感,比面对清军水师时更令人焦躁。荷兰人的战舰,那种舰型、那种火炮配置、那种航行姿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双方在技术和舰船建造上的巨大差距。他那些灵巧的“飞虹”快船,在它们面前,就像狼群面对披甲巨象,虽然灵活,却很难给予致命一击。
“少帅,黄大帅那边有旗语传来。”了望哨喊道。
郑成功抬头望去,只见黄得功的旗舰“扬武一号”上升起了几面信号旗。意思是:保持队形,勿要脱离,等待命令。
又是等待。郑成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燥火。他知道黄得功的顾虑。振明军水师主力舰只数量不多,新下水的“镇海级”首舰“破浪号”虽然威力巨大,但只有一艘,且未经大战考验。荷兰舰队有四艘同级甚至更大的战舰,正面决战,胜算渺茫。黄得功在等,等一个变数,或者等江南那边催促,等王爷的决断。
可时间……郑成功望向西北方,那里是登州,是真定,是北京。每拖延一天,陆上的兄弟就可能多流一天血。金州陷落的景象,李九成绝笔信中的血字,时常在他梦中浮现。
“少帅!”郑省英忽然低声惊呼,指向荷兰舰队的方向,“看!他们……好像在转向!”
郑成功急忙举起望远镜。果然,一直保持纵队航行的四艘荷兰战舰,为首的旗舰“赫克托号”正在缓缓转向,不再是平行的伴航,而是斜斜地切向了振明军舰队与登州海岸之间的位置!其后的三艘战舰也跟着转向,整个舰队似乎意图插入,将振明军舰队向更远的外海压迫,或者……分割!
“他们想干什么?逼我们决战?”郑省英声音发紧。
郑成功心脏狂跳。是挑衅?还是接到了北京新的指令,要主动为清廷扫清海上门户?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持续多日的僵局将被打破!
几乎同时,“扬武一号”上急促的警钟声穿过海风隐隐传来,更多的信号旗升起:各船备战!调整队形!向旗舰靠拢!
黄得功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振明军混合舰队开始收缩队形,从相对松散的巡航阵型,向以“扬武一号”和刚刚加入队列的“破浪号”为核心的防御阵型转变。
荷兰舰队转向完成,变成了一个斜向的横队,正好卡在振明军舰队与海岸线之间,并且继续以稳定的速度逼近。距离在迅速拉近,八里、七里、六里……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侧舷那一排排整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炮窗。
“进入射程了!”郑省英喉结滚动。
荷兰人的舰队依旧没有开火,但那种沉默的压迫感,比炮火齐鸣更让人窒息。郑成功能感觉到自己手下的儿郎们紧绷的神经。他的“飞虹一号”和其他快船位于舰队侧翼,此刻首当其冲。
“少帅,咱们怎么办?退吗?”
“不退!”郑成功咬牙,“传令各船,跟着旗舰行动!但做好准备,一旦开战,咱们的任务不是和巨舰对轰,是缠住它们,找机会贴近,用火船,用跳帮!告诉弟兄们,红毛鬼的船也不是铁打的!”
就在这时,荷兰舰队为首的“赫克托号”侧舷,突然腾起一团巨大的白色硝烟!
“开炮了!”惊叫声未落,炮弹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已然临近!
轰!轰!轰!
数枚沉重的实心铁弹砸在振明军舰队前方约半里的海面上,激起冲天水柱。这是警告射击,也是测距。
黄得功的旗舰立刻升起还击旗号。“扬武一号”和另外两艘主力舰侧舷火炮喷出火光,炮弹呼啸着飞向荷兰舰队,同样落在对方舰只前方水域,水花四溅。
双方都没有真正瞄准对方舰体,但交战已然开始。这是一种试探,一种威吓,也是一种力量和意志的比拼。
第二轮炮击接踵而至。荷兰人的炮火更加精准,几枚炮弹落在了振明军一艘旧式福船附近,近失弹激起的水浪几乎将船舷淹没。而振明军的还击,依旧显得有些散乱和无力。
“这样下去不行!”郑成功看得心急如焚。己方火炮射程、精度、威力全面落后,对轰只有挨打的份。“黄大帅在等什么?等‘破浪号’吗?”
仿佛是回应他的心声,一直沉默地航行在“扬武一号”侧后方的“破浪号”,那修长而迥异于中式帆船的舰体,突然开始加速,脱离本阵,向右前方切出!它的帆全部升起,吃足了风,速度明显快过其他舰只,径直朝着荷兰舰队横队的中央位置插去!
“它要干什么?单舰冲阵?!”郑省英目瞪口呆。
郑成功也愣住了。他听说过“破浪号”装备了新式“长炮”,射程极远,但从未见过它实战。此刻,这艘寄托了武昌无数工匠心血和期望的新锐战舰,正以一种孤绝而悍勇的姿态,迎向四艘海上霸主!
荷兰舰队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艘与众不同的敌舰。为首的“赫克托号”微微调整航向,侧舷更多的炮窗打开,显然将“破浪号”当成了首要目标。
距离在飞速拉近。五里、四里、三里……已经进入大部分火炮的有效射程,但双方都未开火。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风声、浪声和战舰破水的哗哗声。
“破浪号”舰艏微微右转,似乎想利用其更佳的机动性抢占“t”字横头。但荷兰舰队配合娴熟,另外两艘战舰也在机动,试图保持对“破浪号”的交叉火力优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机动对峙中,“破浪号”那明显比普通火炮更修长、更厚重的侧舷中部炮甲板处,几个炮窗猛地推开!
炮口探出,黝黑,深长,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郑成功的望远镜死死锁定那里。来了!
没有看到明显的火光,只有炮口喷出的浓密灰白色硝烟瞬间被海风吹散。几乎同时,远处荷兰舰队“赫克托号”侧舷靠近水线的位置,猛地炸开一团混杂着木屑和火光的浓烟!巨大的爆炸声隔了几息才隆隆传来!
打中了?!这么远?!
郑成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距离,远超以往任何海战中的有效炮击距离!
“赫克托号”庞大的舰身明显震动了一下,航速骤降,侧舷被击中的部位破开一个狰狞的大洞,火光和浓烟正从里面冒出。荷兰舰队整齐的队形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另外三艘战舰似乎也被这超远距离的精准一击震慑,炮击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破浪号”没有丝毫停顿,侧舷另外几个炮位依次喷出火光和硝烟。第二枚、第三枚炮弹呼啸着飞向受伤的“赫克托号”和试图靠近掩护的荷兰战舰附近海面,虽然没有再次直接命中,但那恐怖的落点精度和远超预料的射程,彻底打乱了荷兰人的节奏。
“好!”郑成功狠狠一拳砸在船舷上,热血瞬间冲上头顶。“传令!全体快船,跟我上!掩护‘破浪号’,缠住另外三艘红毛鬼!别让他们集中火力!”
他知道,“破浪号”这惊艳一击,打开了局面,也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荷兰人绝不会坐视这艘拥有恐怖远程火力的敌舰继续肆虐。接下来的,将是真正血腥的近距离搏杀。
海面上,炮声陡然变得密集而狂暴。黄得功的主力舰队也抓住时机全线压上。“扬武号”等舰不顾伤亡,抵近射击,与另外三艘荷兰战舰展开惨烈的对轰。郑成功的快船群则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炮火间隙中穿梭,寻找释放火船和接舷跳帮的机会。
渤海上空,被浓重的硝烟笼罩。巨舰的怒吼,快船的尖啸,木料碎裂的巨响,水手垂死的哀嚎,共同奏响了一曲决定东亚海权归属的、铁与火交织的悲怆乐章。
而这场惊涛骇浪的中心,那艘名为“破浪”的崭新战舰,正用它那修长的炮管,向着旧日的海上霸权,发出第一声挑战的怒吼。无论胜败,从这一刻起,这片海域的游戏规则,已经被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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